试婚

　　次日，艾叶起晚了，她心急盲慌刷牙洗脸，草草涂了一层乳液了事，跨上包，想到头发没梳，来不及细细捯饬，站镜子前抓起梳子胡乱梳了两下，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忘东西，这才决定出门。

　　王磊施施然步出房门，本不会起这么早，他是饿醒的。王磊的上班时间比较随意，一般只要公司上午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他差不多要睡到九十点钟才肯爬起来。艾叶急着出去，也没空管他的早饭，匆忙交代：“冰箱里有速冻的小面包，你自己拿出来蒸一下。”
　　艾叶的建议，王磊充耳不闻，叫他自个弄还不如不吃。以前过单身日子，一星期记得吃一次早饭就不错了。老太太和家里的阿姨抽空过来，忙前忙后，哪里需要他动手，如今在家又被艾叶惯着，大少爷脾气是益发横行，真真一分不清油盐酱醋的主儿，就是吃饭，也得艾叶把饭碗端到他面前。
　　唐蜜是两头都看不惯，总批评艾叶太惯着他，直言他这哪是回家啊，回酒店还勉强说得过去。

　　艾叶对他的脾性也算了如指掌，她的话多半是不会付诸行动，不反着找她麻烦算他额外开恩。她看了一眼手表，再不走真该迟到了，肚子饿了，他又不是小孩子，总归会想办法解决，她没时间操这个心。在他变脸之前，艾叶明智地选择开溜。“我走了啊。”她柔柔地招呼一声。
　　王磊走出来，边拧开瓶盖，喝了口水，估计是没睡饱的缘故，声音带点碎碎的沙哑，“我跟你一起下去。”说着拿起沙发背上搭着的外套穿身上。艾叶猜想他是去小区外的早餐馆吃早饭。王磊半弯腰换鞋，艾叶看不出来他高不高兴，唯恐他突然反悔搞出事来，尽量离他远些，她先开门，在门口等他。

　　王磊穿好鞋，顺手拾起艾叶昨晚放在门边塑料桶里的长柄黑伞，外边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准备等下用。艾叶看见，上前一步，动作突兀地抢过来。
　　王磊愣住，脸沉了一茬，语气嘲讽道：“不就一把破洋伞么，还小气吧啦地当宝贝护着。”
　　艾叶刚才的举动全然是下意识的，想着是别人的东西她一定要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她一时同他也解释不灵清，只说：“这伞是我同事的，我等下带给他。”她返身从储物柜里拿出一把粉色的短柄天堂折伞，递给他，“你用这把。”
　　王磊瞅着那颜色，看不上眼，一副嫌弃的表情。艾叶自动无视，直接塞他手里。王磊皱着眉头，从鼻孔里发了个单音，到底没有表示异议。
　　艾叶为此舒了口气，她最怕王磊为了把雨伞同她不休不止地闹起来，以他的脾气，完全有可能。

　　出了小区，王磊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想吃点什么？”
　　艾叶与他不在同一思考战线上，她哪有这功夫陪他吃早饭。她放低声音好好说：“三石，我赶着上班。”
　　王磊斜睨她：“没人不让你上班。”他撑着雨伞步行去对面的永和豆浆，都走好几步了还不忘回头命令，“你在这给我等着。”
　　艾叶进退不得，又不敢冒然走掉，猜不透他搞什么名堂，只得站在原地等。心里头发急，不时瞧瞧手表，她要是上班迟到也不是好玩儿的。

　　也就几分钟的光景，艾叶却觉得格外漫长。王磊一手撑着艾叶给他的粉色雨伞，一手拎着早餐袋子，注意往返行驶的车辆，穿过马路走回来。王磊很快走到她这一边，敢情他破天荒出马一回，运气都特别好。一辆空出租车急速驶来，王磊麻利儿伸手拦下，扭身朝还在发愣的艾叶喊：“赶紧的，你不怕上班迟到！”
　　艾叶仿佛步步走在云端，直到钻进车里她还是难以置信，这样的王磊着实令她陌生，不知道他今儿哪根筋搭错了，怪让她的心上上下下没个着落。她这厢还在琢磨味儿，王磊不由分说把早餐袋子丢给她，艾叶急惶惶接住，“有事给我打电话。”他口气平常地说完，替她关上车门。

　　出租车溅起一地雪水，缓缓没入车流。艾叶怔怔捧着尚且温热的早餐，不禁焦急转头向后挡风玻璃望去，艾叶心里原本就明白他不可能傻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车子离去，看见他又独自撑伞朝马路对面行进，远远的，艾叶看不清楚他的面孔，眼前，只有那把粉色的雨伞冲破层层阻碍猝不及防地驻扎进来，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感觉。
　　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艾叶的心不可控制地大力抖动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撑着那把伞的滑稽模样还挺赏心悦目。后一秒，艾叶不知所措地收回视线，没人能告诉她自己这是怎么了。

　　甩了把伞上不停滴下来的雨水，艾叶走进科室。同事小姚看见她，说：“哎呀，艾叶，你怎么才来啊，护士长都找你好几回了。”
　　艾叶笑着道了声谢，心里不无意外。
　　没想到，护士长只是通知她换科室的事。
　　做到护士长这个职位，多少在医院浸淫多年，对科室大大小小的事情自有深喑的章法，院长直接下达的旨意，若背后没有强硬的关系做不到这份儿上。
　　“小艾，调去门诊可别忘了回来看看啊，怎么说这儿也是你的娘家不是。”
　　“护士长，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艾叶寒暄完出来，她一己之力如何也解决不了的烦恼在王磊那里压根算不上是件事儿，这么快，她就可以脱困升天。可是，她却没有强烈如愿以偿的喜悦。
　　有些事情不是她不想，就不会发生，事实上，往往是她越怕什么，越会杀出来。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所以她从来不作无望的假设。她最希冀看到的结果无非就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战胜困难，处理掉所有不受欢迎的意外。那样她会觉得哪怕世上只剩一个自己，也可以很好地活下去，她不仅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而且为自己塑造了坚硬的外壳，看，她不需要别人对她好。

　　说到底，这只是一个现实中的乌托邦罢了。她只能在脑中虚无的幻想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女战士，很多时候，艾叶都不能不无力赞同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空有一腔热血根本不能立足，到头来，她唯一握住的不过是自己大言不惭留下的可笑。因而她从来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清高到凌驾于旁人之上，不去看别人的脸色，必要时刻不借助外力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中挣扎。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极其恐惧别人帮助她，那样的局面使她无法从容收拾，她总觉得欠着别人的，她能还固然好，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如若不能，她于心难安，会浑身不舒服，那是一种时时刻刻的记挂，她到底该怎么办才能还掉。
　　两方面互相矛盾，却切实存在着。要不说人生来就是个矛盾的组合体呢。

　　艾叶自认自己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就是不喜欢欠人情。反过来这也是缺点，孤僻的执拗。
　　但是，她与王磊这段自己单方费尽心机造就而成的关系中，她欠他太多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她担心还不清，那样，她又当如何自处？
　　顺气期然吧，她宽慰自己。

　　艾叶在医院的人际关系一直不错，换个科室对她而言也没多大直白的影响。
　　孙海静实习期满后被分到了儿科，整天疲于应付小孩子的哭闹和每当这时站出来指责的各色难缠大人。吃过中饭，趁有歇口气的时间，孙海静跟艾叶诉说这段时间工作上的憋闷，她也产生换科室的意愿，想转到血透室，那里相对清闲，工资又高些，打算下班回家找父母帮忙打通关系看。这年头，不管认不认同，不管多反感，有个能耐的父母终究要实际些。
　　得知艾叶已转到门诊的事儿，孙海静未加多言，艾叶向来不瞒她什么，彼此都是心照不宣。话讲到一半，科室一个电话就把孙海静叫走了，艾叶索然无事，想到雨伞还没还给徐彦博，便取来前去徐彦博的办公室。

　　艾叶特意挑别的同事不在的时间段来，这会儿，得空的医生都卯劲儿休息放松去了，当然，徐彦博是个例外，他正伏在桌上翻病例。艾叶敲了敲门，徐彦博抬头，笑了一下，“是你啊，快进来。”
　　艾叶把伞交给他，想此行任务完成，盘算找个借口撤退。徐彦博像是很有同她聊聊的兴致，“你别光顾着站那儿，坐啊。”
　　艾叶局促地笑了笑，如果执意要走就显得不礼貌，坐下来又觉得怪别扭。她走到窗台上摆弄他养着的那盆君子兰，这样才感觉好点。

　　徐彦博倚在桌子边上，问她：“新科室还适应吗？”
　　“才半天，也没什么感觉。”艾叶老老实实作答。
　　“反正比急诊要轻松的多，对你们女孩子来说挺好的，门诊还不用上夜班。”
　　艾叶笑笑，没有接话。
　　徐彦博又问：“怎么这么突然就调科室？”
　　这个问题今天问她的人不下十位，艾叶依然是官方答案，“不知道，服从上头调配。”在徐彦博面前，艾叶觉得自己的回答挺虚伪，其他人她管不着，不信的人自然酸葡萄心理作祟会嘀咕，这么好的事儿怎么就轮你头上了，哪天我们也能服从调配就好了。听者有心，说出去的一句话，不同的十个人听，各有不同的高见。毕竟内里不是光彩到可以随处宣扬的事儿，艾叶听听也就过了。老许那边，肯定得推敲，有本事一个晚上就换科室，不啻想艾叶有些来头，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艾叶眼尖，发现旁边挂着的白大褂上停着只蚊子，想来是徐彦博平常替换用的。怪就怪艾叶手痒，熬不住上前就把蚊子拍死了，不料这只蚊子吸饱了血，艾叶这一拍，鲜艳的血渍顽固残留在雪白的衣料上。
　　艾叶不好意思，呐呐接过徐彦博伸过来的纸巾，擦了擦，虽然淡了些，依旧有血的印子。
　　“没关系，洗洗就好了。”徐彦博一贯的好脾气。
　　艾叶更是过意不去：“徐医生，还是我帮你洗吧。”
　　徐彦博再次强调：“你真别放在心上，又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他都这样讲了，艾叶以为他没放在心上，于是招呼出来，忍不住回头去看，徐彦博背过她，迫不及待拿纸巾沾了水再次擦拭，他的力道很大，动作又急，面部线条绷得紧紧的，让艾叶感觉自己干了件十恶不赦的事。
　　艾叶看得出来他无法忍受白大褂上的这个污点，其实，他还是很在意。或许他就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艾叶忽然有所悟，他无论何时面对何人，总是笑脸迎人，亲切、温和，真得很爱笑呢。而且他这人吧，看起来对谁都好，不管是科室的领导，底下的护士还是病人，没有一个不对他称赞有加。这样极易相处的人还真是少见，绝对意义上的老好人，艾叶却直觉摸不透他，人心隔肚皮，没有缺点的人总让她有一种高高在上不可靠近的感觉。
　　她想，徐彦博看似没什么要求，应该也是个挑剔之人，只是他隐藏在了别人触摸不到的地方。
　　艾叶不置可否，悄悄退出，不再纠结此问题。大家同事一场，归根究底也就是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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