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医女与她的现代实验品

　　第二十一章她累倒在他肩上

　　1

　　疫情进入第十五天，最艰难的时刻来了。

　　青蒿汁控制住了大部分病人的寒热发作，但并发症开始出现。有些老人出现咳血，有些孩子出现腹泻脱水，还有些壮年患者莫名其妙地开始说胡话、肢体抽搐。

　　隔离营地里，草棚已经增加到二十多间。每个棚里都躺满了人，呻吟声、咳嗽声、呕吐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草药、汗液和排泄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林循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睡了。

　　他穿梭在各个病区间，检查病情，调整用药，指导弟子。肩膀的箭伤因为过度劳累而反复发炎，但他顾不上处理——每次只是让茯苓换个药，又匆匆回到岗位。

　　姬素问更糟。

　　她的腿伤本来就没好全，连续半个月的高强度工作，让那条腿肿得几乎无法弯曲。走路时需要茯苓和另一个弟子两边搀扶，每一步都疼得脸色发白。

　　但她不肯休息。

　　“重症区那个咳血的老人，脉象又变了。”她在诊疗室里，一边翻医案一边对林循说，“早晨还是弦数脉，现在变成……芤脉。”

　　芤脉，如按葱管，外实中空。是大出血的征兆。

　　林循心中一紧：“我去看看。”

　　“一起去。”姬素问扶着桌子站起来，动作因为腿疼而显得有些笨拙。

　　“你留在这儿。”林循拦住她，“你的腿——”

　　“我的腿死不了。”姬素问打断他，“那个老人可能撑不过今晚。必须重新下针，调整方药。”

　　她固执地往外走，茯苓赶紧去扶。

　　林循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但脊梁挺得笔直。

　　他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2

　　老人姓李，石家坳的老石匠。此刻躺在重症区最里面的草棚里，面色惨白如纸，每一次咳嗽都带出血沫。

　　姬素问在榻边坐下——光是这个坐下的动作，就让她额头冒出冷汗。但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三指搭上老人的腕脉。

　　诊脉的时间很长。

　　林循在旁边看着，看见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诊完脉，她又检查舌苔，翻开眼睑，按压腹部。

　　“肺热炽盛，灼伤脉络。”她低声说，“必须急清热毒，凉血止血。”

　　她口述方药：犀角地黄汤加减。犀角、生地、赤芍、丹皮——都是凉血止血的重剂。但问题来了：犀角，灵枢谷没有。

　　“用不用水牛角代替？”茯苓小声问。

　　“力道不够。”姬素问摇头，“老人失血已多，若不能速止……”

　　她没说完，但意思都懂。

　　林循忽然想起什么：“石膏！生石膏大剂量使用，也能清热凉血！”

　　“但老人脾胃已虚，大剂石膏恐伤胃气。”姬素问蹙眉。

　　两人快速讨论着，权衡着利弊。旁边的老人又开始剧烈咳嗽，血沫喷在胸前，触目惊心。

　　最终，姬素问决定：用石膏，但加生姜、大枣护胃；同时加三七粉冲服——那是她从一本古籍里看过的止血奇方，只是从未用过。

　　“茯苓，去煎药，快！”

　　茯苓飞奔而去。

　　姬素问则开始下针。她选了肺俞、尺泽、孔最——都是清肺止血的要穴。但她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累。

　　连续半个月的高强度工作，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手指因为长时间诊脉、下针而微微痉挛，针尖在刺入穴位前，有明显的颤抖。

　　林循看不下去了。

　　“我来。”他伸出手。

　　“不行。”姬素问摇头，“针感需要把握，你还没练到……”

　　话没说完，她身体晃了一下。

　　3

　　那一刻来得太快。

　　姬素问正要下第三针，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世界旋转起来，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模糊。她下意识想抓住什么，但手在空中无力地挥了一下，整个人向旁边倒去。

　　林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素问！”

　　他第一次这样叫她，顾不上什么礼数了。怀里的身体轻得吓人，冰冷，在微微发抖。

　　“我……没事。”姬素问艰难地说，想撑着自己坐起来，但手臂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就是……有点晕……”

　　“你这叫有点晕？”林循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你知道你多久没睡了吗？你知道你的腿肿成什么样了吗？你知道你现在脸色白得像死人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旁边的茯苓都吓住了。

　　姬素问也愣住了。她从未见过林循这样生气。

　　“病患等不得……”她虚弱地说，还想挣扎。

　　“那你呢？”林循打断她，“你就等得？等你把自己累死，然后让这些病患少一个大夫？等你倒下，让灵枢门少一个门主？等我……”

　　他顿住了，声音忽然低下来：“等我……少一个能说话的人？”

　　最后那句话说得又轻又哑，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姬素问怔怔地看着他。

　　她看见他眼里的血丝，看见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看见他因为愤怒和担忧而紧抿的嘴唇。还有他扶着她肩膀的手——在微微发抖。

　　“林循……”她轻声说，“我真的——”

　　话音未落，身体突然腾空。

　　林循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4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姬素问自己。

　　她本能地想挣扎，但林循抱得很稳——虽然他自己也累，虽然肩膀有伤，但他抱得很稳。

　　“林先生！”茯苓惊呼。

　　“这里交给你。”林循对茯苓说，又看向刚赶来的柴胡，“柴胡，看着重症区。按之前商量好的方案治，有事来叫我。”

　　说完，他抱着姬素问，转身就走。

　　“放我下来！”姬素问终于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成何体统！这么多弟子看着……”

　　“让他们看。”林循脚步不停，“看他们的门主是怎么把自己往死里累的，看他们以后要不要学这个坏榜样。”

　　他走得很快，穿过隔离营地，穿过窃窃私语的弟子们，穿过那些好奇、震惊、担忧的目光，径直走向灵枢谷内姬素问的静养间。

　　一路上，姬素问起初还在挣扎，但很快就没力气了。她靠在他胸前，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草药和汗水的、独特的气息。

　　还有他手臂的温度——隔着衣物，依然能感觉到那种滚烫的、真实的暖意。

　　她忽然就不想挣扎了。

　　静养间里，茯苓已经提前跑回来收拾好了床铺。林循把姬素问轻轻放在床上，动作小心得像在放一件易碎的瓷器。

　　“茯苓，打热水来。”他吩咐，“再煮点米粥，要稠的。”

　　茯苓应声去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5

　　“把裤子脱了。”林循说。

　　姬素问猛地抬头，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涌了上来：“你——”

　　“检查腿伤。”林循面无表情地拿出药箱，“你的腿再不处理，可能就废了。”

　　他说得严肃，没有半点旖旎的意思。

　　姬素问咬着唇，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卷起了裤腿。

　　小腿肿得像发面的馒头，皮肤绷得发亮，颜色暗红发紫。最严重的是脚踝处，几乎看不出骨头的轮廓。

　　林循倒吸一口凉气。

　　“你……”他声音发颤，“你就这么忍着？不疼吗？”

　　“疼。”姬素问老实说，“但疼习惯了。”

　　这话让林循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开始处理。先用热水浸湿的布巾热敷，促进血液循环；然后涂上消肿止痛的药膏，手法很轻，但按压到肿胀处时，姬素问还是疼得吸气。

　　“忍着点。”林循低声说，“必须把瘀血揉开。”

　　他一点一点地按摩，从脚踝到小腿，再到膝盖。药膏在他掌心化开，渗入皮肤，带来清凉又温热的感觉。

　　姬素问起初还紧绷着身体，但渐渐地，在那有节奏的按摩下，她放松下来。半个月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眼皮越来越沉。

　　“林循……”她轻声唤他。

　　“嗯？”

　　“那个老人……药喂了吗？”

　　“喂了。”林循说，“茯苓在照顾。”

　　“针……”

　　“针我下了。按你之前教我的位置，一寸半，平补平泻。”

　　“那脉象……”

　　“脉象平稳了，出血停了。”林循停下手，看着她，“现在，你能不能关心一下你自己？”

　　姬素问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疲惫，但还有一种倔强的不甘。

　　“我是门主。”她说，“门主不能……”

　　“门主也是人。”林循打断她，“是人就会累，会病，会死。你要是死了，灵枢门怎么办？这些弟子怎么办？我……”

　　他再次顿住，然后缓缓说：“我怎么办？”

　　这个问题太直接，太沉重。

　　姬素问怔住了。

　　她看着林循，看着他那双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此刻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是担忧，是愤怒，是疲惫，还有一种她不敢深究的、滚烫的情绪。

　　“林循，”她轻声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6

　　这个问题，林循答不上来。

　　或者说，答案太多了，他不知从何说起。

　　因为你是我的病人？因为你是我的搭档？因为你是唯一能听懂我在说什么的人？因为看见你累，我会心疼？

　　最终，他只是说：“因为你值得。”

　　这个回答太模糊，但姬素问似乎听懂了。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许久，她才说：“那你呢？你也很久没休息了。”

　　“我比你强壮。”

　　“你有箭伤。”

　　“快好了。”

　　“你在发烧。”

　　林循一愣。

　　姬素问抬起头，手忽然伸过来，贴在他的额头上。她的手指微凉，但那触感像火一样灼人。

　　“你在发烧。”她重复，语气笃定，“你自己不知道？”

　　林循这才感觉到，自己确实头重脚轻，额头发烫。可能是伤口感染引起的低烧，也可能是累的。

　　“小问题。”他想拿开她的手。

　　但姬素问没让。她的手从他额头滑到脸颊，又滑到他肩上包扎的地方——那里，纱布已经渗出了淡黄色的液体。

　　“伤口化脓了。”她的声音冷下来，“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林循哑口无言。

　　“躺下。”姬素问命令道。

　　“什么？”

　　“我说，躺下。”她指着床的另一侧，“茯苓的粥还没来，趁这个时间，我帮你处理伤口。然后，我们一起休息一个时辰。”

　　这个提议太大胆，太不合礼数。

　　但林循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羞涩，没有犹豫，只有医者的冷静，和一种“你敢拒绝试试”的坚持。

　　他忽然笑了。

　　“好。”他说，“一起休息。”

　　他躺到床的另一侧，和姬素问隔着一段距离，但同在一张床上。床很小，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

　　姬素问侧过身，开始拆他肩上的纱布。动作专业利落，但林循看见，她的手其实也在抖。

　　两人都累到极点了。

　　处理完伤口，重新包扎好。茯苓正好端着粥进来，看见这一幕，眼睛瞪得溜圆，但识趣地什么都没说，放下粥就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屋里又安静下来。

　　粥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

　　“喝粥。”姬素问说。

　　“你先喝。”

　　“一起。”

　　两人就这么并排坐着，靠在床头，一人一碗粥，小口小口地喝。

　　谁也不说话。

　　但那种静谧，那种并肩而坐的安宁，比任何言语都让人安心。

　　粥喝完，碗放在一边。

　　姬素问躺下，闭上眼睛。林循也躺下。

　　距离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许久，林循轻声说：“睡吧。一个时辰后我叫你。”

　　“嗯。”姬素问应了一声。

　　然后，她的手在被子下摸索着，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很轻的触碰，一触即分。

　　但那个温度，留在了掌心。

　　林循闭上眼睛。

　　他终于，睡着了。

　　（第二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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