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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账迷城
**第二十一章:暗账迷城**
山神庙的第三夜,起了风。
破窗纸被吹得哗啦作响,庙内唯一一盏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将伏案书写的两个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长、晃动,如同皮影戏里挣扎的魂。
条陈已经写了厚厚一叠。江知意负责梳理脉络、陈述事实,她的字迹清隽工整,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里,也一笔一划,力透纸背。沈青则在一旁核对证据,将底单、对账册、私账的对应条目,用炭笔在草稿纸上标记、连线、绘制简表。
夜渐深,江知意搁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和刺痛的太阳穴。腿伤也在隐隐作痛,她轻轻吸了口气。
“累了就歇会儿。”沈青头也没抬,手里炭笔在一张新铺开的草纸上快速勾画着什么。
“你在画什么?”江知意凑过去看。
草纸上画着几条并行的线,线上标注着时间点,线下则记录着不同的货物名称和数量。是三份证据的**时间轴对比图**。
“看这里。”沈青用炭笔点着其中一条线,“承奉三年五月初十,底单记录‘安济号’出港,载官粮八百石,杂货若干。对账册相同,但多了‘铁锭五十斤’的私记。私账上……没有。”
她又指向另一个时间点:“六月十五,‘顺风号’,底单记录出港检修,空载。对账册记录‘硫磺两百斤,桐油十桶’。私账上……依然没有。”
她的炭笔在几个被特别圈出的时间点上来回移动:“这些货物——主要是铁锭、硫磺、桐油——在官方底单上要么没有,要么数量极少;在林文的对账册上清晰记录;但在冯阚的私账里,却完全消失了。”
江知意蹙眉:“冯阚连自己的私账都不敢记?”
“不是不敢。”沈青放下炭笔,眼神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幽深,“是这些货,可能根本就没进冯阚的口袋。”
“什么意思?”
“林文的对账册,记录的是‘实载’与‘申报’的差异。这些差异的货去了哪里?按照常理,应该进了冯阚和龙游商帮的私库,记入私账分赃。”沈青顿了顿,“但如果私账没记,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冯阚还有一本更秘密的账,我们没拿到;第二……”
她抬眼看着江知意:“这些货,从始至终,就没打算分给冯阚。他只是个经手的‘搬运工’,真正的收货方,另有其人。所以他的私账上,只记了自己能分到的那部分‘辛苦钱’,而这些敏感的货,他连记都不敢记,或者……被人要求不许记。”
江知意背脊窜上一股寒意:“你是说,冯阚背后,还有比他更贪婪、也更谨慎的‘主子’?这些铁锭硫磺,是直接送到‘主子’手里的?”
“而且这个‘主子’,对冯阚并不完全信任。”沈青补充,“所以才会让林文这样的底层经办人,留下可能暴露的痕迹——因为‘主子’需要另一套记录来监控冯阚,防止他中饱私囊,或者……将来反咬一口。”
庙外风声呼啸,像无数鬼魂在呜咽。
江知意抱紧了胳膊,只觉得浑身发冷:“那……那个‘云间客’的代号……”
“可能就是‘主子’的接货渠道。”沈青重新拿起炭笔,在草纸空白处写下“云间客”三个字,又画了个圈,“周仓曹的底单里没提,林文的对账册里没提,冯阚的私账里也没提。这个代号,只出现在丙字仓那本来历不明的私账上。像是个……只有核心圈才知道的暗语。”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被圈出的货物名称上:“铁锭、硫磺、桐油。前两者是造兵器的原料,桐油……是保养兵器和船舶的必需品。数量如此之大,时间持续数年,接收方如此神秘……”
她没有说完,但江知意已经懂了。
这不止是贪腐,也不止是走私。
这是一张精心编织的、意图叵测的大网。而她的父亲,不过是这张网在收紧时,不小心被勒死的第一个猎物。
“我们得找到‘云间客’。”江知意声音干涩,“找到这个渠道,才能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
沈青点头:“但怎么找?丙字仓的账册上只有代号,没有地点,没有人名。”
两人陷入沉默。油灯的火苗又跳动了几下,光线更暗了。
就在这时,庙门方向传来极轻微的“叩叩”声——不是谢衡约定的暗号,是另一种更轻快的节奏,三下。
沈青和江知意同时警觉,沈青的手已按上靴中短刃。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裹着斗篷的娇小身影闪了进来,带进一股夜风的寒气。那人掀开斗篷兜帽,露出一张带着狡黠笑意的脸——苏娘子。
“哟,两位姑娘,这地方可真不好找。”苏娘子搓了搓手,自来熟地凑到油灯边取暖,“亏得我鼻子灵,闻着墨香味儿就摸过来了。”
“你怎么来了?”沈青没放松警惕。
“谢大人让我带句话,钟七那木头传话传不清楚。”苏娘子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铜手炉,捂在手里,“他说,瑞王府的稽查司,三日后就会到江州。让你们最迟后天,必须把东西送到听雨茶楼。晚了,茶楼可能就不‘听雨’,改‘听命’了。”
江知意心中一紧:“这么快?”
“瑞王急了呗。”苏娘子耸耸肩,“冯阚下了狱,虽然嘴巴硬还没咬出什么,但总归是个隐患。稽查司一来,明面上是‘整顿’,暗地里……哼,怕是要把相关的人、相关的账,该灭口的灭口,该销毁的销毁,做得干干净净,最后再推几个替死鬼出来,这事儿就算‘查清’了。”
她说着,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证据和写了一半的条陈,眼睛亮了亮:“啧啧,东西不少啊。难怪瑞王坐不住。”
“苏老板娘,”沈青忽然开口,“‘云间客’,你听说过吗?”
苏娘子把玩手炉的动作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敛去几分:“你们怎么知道这个?”
“账册上看到的。”沈青简单道,“一个接收货物的代号。”
苏娘子沉默了片刻,站起身,走到破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风声里,她声音有些飘忽:“‘云间客’……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商号。是一个**私家船队**的名字。专走内河,不挂旗,不报关,船身漆成深灰色,像水上的影子。江南道黑市里,有些见不得光的、或者特别‘烫手’的货,才会找他们运。价钱……高得吓人。”
她转回身,脸上重新挂起笑容,但那笑意不达眼底:“怎么?你们查的货,是‘云间客’经手的?”
“可能。”沈青没有正面回答,“能找到他们吗?”
“难。”苏娘子摇头,“神龙见首不见尾。接货交货都有固定的中间人,船队的人从不露面。我只知道,他们的老巢可能在江宁府一带,因为那边水道复杂,岛屿众多,容易藏身。而且……”她顿了顿,“‘云间客’的船,偶尔会出现在江宁府最顶级的销金窟——‘玲珑阁’的私人码头。那里是达官显贵、江湖豪客寻欢作乐的地方,也是……谈生意的好地方。”
玲珑阁。这个名字再次出现。
江知意和沈青对视一眼。
“苏老板娘对玲珑阁似乎很熟?”江知意试探着问。
苏娘子笑了,这次笑容里多了几分自嘲:“熟?谈不上。我这种开茶馆的,够不上玲珑阁的门槛。不过……”她话锋一转,“我有个远房表妹,在玲珑阁后厨做帮佣。听说,那里头的姑娘,个个都是人精,眼睛毒,耳朵灵。达官贵人们喝醉了酒,说的话……可比清醒时多得多。”
她走到桌边,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叠写好的条陈:“你们要是真想挖‘云间客’的底,去玲珑阁碰碰运气,或许比在账册里打转强。不过……”
她抬起头,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难得正经:“玲珑阁那种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没点身份、没点手段,进去容易,出来难。尤其是你们俩这样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江知意清丽却苍白的脸,“太扎眼。”
庙内再次安静下来。油灯终于熬干了最后一滴油,火苗挣扎了几下,熄灭了。
月光从破窗和屋顶的漏洞漏下,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
苏娘子重新裹好斗篷:“话带到了,主意也给了。怎么选,看你们自己。我得走了,天亮前还得赶回清河县,我那一品香的生意可不能丢。”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月光照着她半边脸,明暗分明:“对了,谢大人让我再提醒一句:瑞王府长史,十天前就到了江州,一直住在……玲珑阁的贵宾院。”
说完,她拉开门,身影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庙里重归黑暗与寂静。
许久,江知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沈青,我们……去江宁府,去玲珑阁。”
沈青没有立刻回答。她摸索着,重新点燃一根备用的蜡烛。昏黄的光亮起,照亮她平静的脸。
“你的腿伤,经不起奔波。”她说。
“能撑住。”江知意语气坚决,“苏娘子说得对,账册是死的,人是活的。‘云间客’和瑞王府长史都在玲珑阁出现,那里一定有线索。我们不能只靠这些纸去赌谢衡的渠道,必须拿到更直接的、能把瑞王也钉死的证据。”
沈青看着她眼中熟悉的、不肯熄灭的火光,沉默片刻。
“条陈怎么办?”她问,“谢衡要我们五日内送到听雨茶楼。”
“我们抄两份。”江知意思路清晰,“一份,按原计划,后天我腿稍好些,我们送去听雨茶楼。另一份……我们带着去江宁府。若能在玲珑阁找到新证据,就补充进去;若找不到……至少有条陈能送出去,不会耽误。”
沈青沉吟着。这计划冒险,但并非不可行。她们时间紧迫,必须双线并进。
“好。”她终于点头,“但去玲珑阁,不能这样去。得换个身份,换个样子。”
“什么身份?”
沈青的目光落在江知意脸上,又移开,声音平静无波:“落魄的官家小姐,带着忠心的丫鬟,去投靠玲珑阁的某位‘故交’,寻求庇护……或者,谋条生路。”
江知意怔了怔,随即明白了沈青的意思。利用她罪臣之女、却又曾是真真正正大家闺秀的身份,以及她对上层社交规则和仪态的熟悉,混入那个地方。
“那你……”她看向沈青。
“我是你的丫鬟。”沈青淡淡道,“沉默,警惕,会点拳脚。足够。”
江知意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让沈青扮作她的丫鬟……
“就这么定了。”沈青却已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纸张,“天快亮了,抓紧时间休息。明天一早,我们抄完条陈,就动身去江州送信。然后,转道江宁府。”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江知意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挺拔,沉默,像一棵风雪里也不会弯腰的松。
她忽然想起沈青刚才说的那句话——“我是你的丫鬟。”
心口某个地方,微微地、滚烫地,塌陷了一小块。
她低下头,开始帮忙收拾。手指触碰到那些冰冷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是她父亲的血,是周仓曹的命,是林文的恐惧,也是她和沈青,一步一步,从黑暗里刨出来的光。
烛火摇曳。
庙外,风声依旧。
而她们即将踏入的,是一个比账册迷宫更危险、更华丽,也更致命的——**人间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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