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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卷:春寒
第十六章
五月,上海的梅雨季提前到来。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细雨连绵,潮湿的空气能拧出水。城市被笼罩在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湿漉漉中,梧桐叶子绿得发黑,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雨伞像移动的蘑菇,在连绵雨幕中撑开一片片孤岛。
默声科技三楼,技术研发中心。白板上写满了公式和架构图,键盘声和低语交织,空气里弥漫着咖啡、汗水和某种压低的焦虑。时间已过晚上十一点,没有人离开。
“还是不行。”后端负责人吴峰摘下眼镜,用力揉着眉心,声音嘶哑,“负载测试一过50%,响应延迟就指数级上升。用户监督小组的实时查询接口,拖垮了整个核心业务的数据处理管道。”
“是索引优化问题,还是查询模型本身有瓶颈?”沈默站在白板前,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头发有些凌乱,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目光依然锐利。
“两个都有。”吴峰调出监控面板,红色的警报线触目惊心,“用户监督小组的查询需求是高度动态、高度多维的,而且要求毫秒级响应。我们现有的数据存储架构是为单一业务流设计的,支撑不了这种高并发、高复杂的即时查询。要么拆库,要么重构查询引擎。拆库,数据一致性会出问题;重构引擎,至少需要一个月,而且风险未知。”
会议室陷入沉默。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密的鼓点,催促着时间。距离用户监督小组第二次会议,还有不到四十八小时。第一次会议直播的大获成功,将所有人的期待值拉满,却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承诺的“透明、可追溯、可实时监督”的查询系统,是这次会议的核心展示成果,也是重塑用户信任的关键。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崩盘,之前的努力将前功尽弃。
“还有备份方案吗?”沈默问,声音平静,但桌下握紧的拳头指节泛白。
“有,但……”首席架构师王启明犹豫了一下,“用缓存+预计算,牺牲实时性,保证最终一致性。查询结果会有几分钟延迟,而且复杂查询需要预先设定,无法完全满足‘任意维度、任意组合、即时响应’的承诺。”
“几分钟延迟,在舆论场就是灾难。”方薇坐在会议桌另一端,面前摊着舆情监测报告,眉头紧锁,“他们会说我们‘假透明’,‘真作秀’。之前积累的所有信任,会瞬间垮塌。”
“那用边缘计算呢?”一直沉默的李锐突然开口,他是网络安全负责人,平时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直击要害,“把监督小组的查询请求分流到独立的边缘节点,与核心业务物理隔离。查询结果先在边缘计算,再异步同步回中心。虽然牺牲了强一致性,但能保证核心业务不受影响,监督小组的查询响应也能在可接受范围内。”
“边缘节点同步延迟是多少?”沈默立刻追问。
“理想情况秒级,最差情况三到五秒。而且,边缘节点可以部署在靠近监督小组成员物理位置的服务器上,进一步提升响应速度。”李锐调出架构图,快速解释。
“安全风险呢?边缘节点暴露在外,攻击面扩大。”王启明提出质疑。
“可以加一层零信任网络架构,每次查询都需要动态令牌认证,边缘节点不存储任何原始数据,只做加密计算和结果返回。”李锐语速很快,显然已经思考过。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讨论声,技术团队的人开始快速交换意见,白板上又添上新的符号和线条。沈默没有立刻表态,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灯火。霓虹在雨幕中晕开,像一团团融化了的、冰冷的火焰。
“用户要的,是真正的监督权,不是形式上的透明。”沈默背对着众人,缓缓说道,“几分钟的延迟,在他们看来,就是数据被篡改、被筛选的证明。信任的建立,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折扣。李锐的方案,技术上可行,但体验上,我们无法保证每一次查询都在秒级内响应。一旦有一次超时,就会成为被攻击的把柄。”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疲惫而紧绷的脸:“我们承诺的,是‘实时’,是‘透明’,是‘可信’。少一个字,都不行。所以,没有妥协方案。必须解决。”
“但时间……”吴峰的声音透着绝望。
“没有‘但’。”沈默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向用户承诺的,是下周一上午十点。现在距离承诺时间,还有三十三个小时。三十三个小时内,必须解决问题。”
“沈总,这不可能……”一个年轻工程师忍不住低声说。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不可能。”沈默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核心业务管道”和“监督查询管道”之间画了一条粗重的线,“拆库,必须拆。但不用传统方式。我们构建一个逻辑上隔离、物理上并行的镜像管道。核心业务的写入,同步镜像到监督查询库,但写入过程加一层异步校验锁,确保数据一致性。监督查询走独立的查询引擎,直接从镜像库取数,计算资源独立分配。镜像延迟,控制在毫秒级。”
“毫秒级镜像?这需要底层存储支持,而且对网络要求极高……”王启明快速心算。
“用我们自己的情感识别算法优化。”沈默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在数据写入时,同步生成轻量级的情绪特征向量,作为数据指纹。镜像时,先传指纹,再异步追平数据块。监督查询时,先用指纹快速定位和校验数据完整性,再拉取具体内容。这样,既能保证数据一致性验证,又能最大限度降低实时传输压力。”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讨论。这个方案太大胆,太激进,几乎是在挑战现有数据库设计的常识。但如果能实现,不仅能解决当前问题,还可能开创一种新的、高可用、高透明度的数据架构范式。
“需要底层存储驱动配合,现有的开源方案不支持。”吴峰说。
“改。”沈默一个字。
“需要重写至少三分之一的查询引擎。”王启明说。
“写。”沈默看着他。
“需要至少二十台高性能服务器做并行计算和缓存,我们的云服务配额不够,现申请也来不及。”运维负责人插话。
“我去找陆文远借,用远见资本的资源配额,算我们租,按小时计费,三倍价格。”沈默毫不犹豫。
“三十三个小时,要完成设计、开发、测试、部署……”吴峰的声音在发抖,不知是疲惫还是激动。
“所以,没有时间争论了。”沈默放下笔,双手撑在会议桌上,身体前倾,目光像烧红的刀子,划过每一个人的脸,“我知道这很难,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但我们必须做到。因为用户相信了我们,把他们的隐私、他们的信任,交到我们手里。因为我们向所有人承诺,要用技术建立透明,而不是用谎言掩盖问题。这个系统,不仅仅是一个查询工具,它是我们立下的军令状,是我们重建信任的基石。它不能倒,不能垮,不能有一丝瑕疵。”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但更重:“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压力很大。过去几个月,我们没日没夜地拼,处理危机,应对攻击,重建系统。很多人很久没好好睡一觉,没陪家人吃顿饭。我欠大家的,等这件事过去,我用命还。但现在,请再相信我一次,再拼这最后三十三个小时。不是为了公司,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那些在看着我们的人,为了我们曾经相信、现在依然想相信的东西。”
没有人说话。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窗外绵密的雨声。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每一张脸上都写着极致的疲惫,但每一双眼睛里,都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干。”李锐第一个站起来,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
“干他娘的。”吴峰抹了把脸,也站了起来。
“算法部分交给我,特征向量生成和校验,我带队。”林薇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我去协调服务器资源,陆总那边,我现在就打电话。”方薇拿起手机,走到角落。
“架构设计,我和老王一起,两小时内出第一版。”另一个资深架构师说道。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一圈圈决绝的涟漪。椅子被推开的声音,键盘被敲响的声音,白板笔划过板面的声音,快速而低声的讨论声……某种沉睡的力量被唤醒了,不是兴奋,不是狂热,而是一种沉静的、破釜沉舟的狠劲。
沈默看着他们,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需要立刻联系陆文远,需要敲定服务器资源,需要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单薄,但步伐很稳,一步一步,踩在浸满雨声的寂静里。
办公室的门关上,隔开了外面的喧嚣。沈默走到窗前,没有开灯,就站在黑暗里,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城市。雨更大了,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哭泣。
他拿出手机,找到陆文远的号码,却没有立刻拨出。他只是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然后,他点开通讯录,往下滑,停在“周屿”的名字上。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了。背景音很安静,有隐约的书页翻动声。
“还没睡?”周屿的声音传来,和平常一样平稳,但沈默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嗯。在攻关,系统有点问题。”沈默说,声音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需要我过来吗?”
“不用。你那边也一堆事。”沈默顿了顿,“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太直白了,太不像他了。但此刻,在这个被雨水隔绝的、黑暗的房间里,在这个背负着所有人期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时刻,他不想再伪装坚强。
电话那头,周屿也沉默了。更久一些。然后,沈默听到很轻的、像是放下书的声音。
“压力很大?”周屿问,声音很轻。
“嗯。”沈默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怕搞砸。怕对不起那么多人。怕……最后证明,我坚持的都是错的。”
“你没错。”周屿的声音很稳,像一块压舱石,在风雨飘摇中提供着锚点,“至少在这件事上,你选的每一步,都是当下能选的最对的路。可能不是最聪明的,不是最省力的,但一定是最对得起良心的。”
“良心……”沈默苦笑,“良心能当服务器用吗?能优化查询延迟吗?能解决镜像一致性问题吗?”
“不能。”周屿回答得干脆,“但良心能让一群最聪明的人,在明明可以放弃的时候,选择不放弃。沈默,我不是技术人员,不懂你的算法和架构。但我知道,人做一件事,最终靠的不是技术,是心气。心气没了,再好的技术也是废铁。你们现在的心气,我在很多人身上没见过。这就是你坚持的东西,结出的果。”
沈默没说话,只是听着。窗外的雨声,电话里周屿平稳的呼吸声,还有自己胸腔里沉重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周屿,”他忽然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果你是我,现在会怎么做?”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后周屿说:“我会去洗把脸,喝杯热水,然后回到会议室,告诉我的伙伴们:我相信他们,就像他们相信我一样。然后,和他们一起,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因为除了往前走,没有别的路。因为回头,就是万丈深渊。而你们,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不能倒在最后一步上。”
沈默握着手机,感觉那股冰冷的、坚硬的疲惫,似乎被这些话撬开了一条缝,有微弱的暖意渗进来。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谢谢。”他说,声音恢复了少许力气。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谢你的团队,谢那些还没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还愿意相信一点光的人。”周屿顿了顿,“我这边,刑事案件的补充材料已经提交,检察院那边反馈比较积极。舆论上,方薇控制得不错,虽然还有杂音,但主流声音是支持你们的。你只需要专注解决技术问题,其他的,交给我们。”
“好。”沈默直起身,玻璃上倒映出他模糊的影子,眼神重新变得清晰。
“沈默,”挂断前,周屿忽然又叫住他,“记得吃饭,记得休息。你是他们的主心骨,你不能先垮。”
“……嗯。你也是。”
电话挂断。沈默在黑暗里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狼狈不堪的男人,看了几秒,然后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个笑容。
“不能垮。”他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然后他走回会议室,推开门。里面灯火通明,键盘声、讨论声、白板笔的吱呀声,汇成一股蓬勃的、嘈杂的生机。他的团队,他的战友,还在那里,为着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燃烧着自己。
沈默走进去,没有说什么鼓舞士气的话,只是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之前画的架构图旁边,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节点和时间。
“架构设计,两小时,老王负责。”
“特征向量算法,三小时,林薇负责。”
“底层存储驱动修改,四小时,吴峰带队。”
“服务器资源协调,一小时内到位,方薇负责,我辅助。”
“集成测试,明早六点开始,李锐总负责。”
“最后压力测试和线上预发,明晚八点,我亲自盯。”
他写一条,点一个人名。被点到的人抬起头,眼神交汇,点头,然后继续埋首于自己的屏幕。没有质疑,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本能的执行。
沈默写完,放下笔,环视一圈。
“三十三个小时。我们还有时间。”他说,声音不高,但落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清晰无比,“现在,开始。”
键盘声更密集了,讨论声更低了,白板上的线条和符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某种无形的、紧绷的弦,被拉到了极致,却没有断,反而发出一种低沉而有力的共鸣。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小了,成了淅淅沥沥的、温柔的背景音。城市在雨中沉睡,而这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像一艘在夜色中破浪前行的船,载着一船不肯放弃的人,驶向那个看似不可能抵达的黎明。
沈默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疲惫依旧刻在每一道线条里,但某种更坚硬的东西,从深处升腾起来,支撑着他,也支撑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长夜漫漫,但天,总会亮的。
而他们,要亲手点亮属于自己的那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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