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五月下旬的午后，天气已经有些闷热。教室里，老旧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吹出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驱不散空气里沉淀的燥热和疲惫。

　　白偌昕坐在座位上，盯着物理练习册上密密麻麻的电路图，眼睛开始发花。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整整一节课了——从数学课到物理课，整整九十分钟，除了偶尔记笔记，几乎没有动过。

　　不是不想动，是不敢动。每次身体稍微有动作，她都能感觉到王浩晨那边传来的微妙反应——他会微微侧身，或者调整坐姿，像是在刻意保持距离。那种小心翼翼，那种刻意回避，比直接的冷漠更让她难受。

　　所以她选择不动。像个木偶一样，僵硬地坐着，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电路、公式、符号上。

　　但身体终究有极限。

　　物理课下课前五分钟，老师宣布：“下课休息十分钟，下节课化学。”

　　教室里瞬间嘈杂起来。同学们站起身活动筋骨，喝水，去洗手间，三三两两地聊天。白偌昕也想站起来，去窗边透透气。她太闷了，闷得几乎要窒息。

　　她放下笔，双手撑住桌面，慢慢站起身。

　　就在站直的一瞬间，眼前突然一黑。

　　不是普通的黑，是那种瞬间吞噬一切光亮的、深渊般的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整个世界在旋转，天旋地转，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和平衡。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但手指在空中虚抓了几下，什么都没抓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膝盖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白偌昕？”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带着明显的紧张。

　　是王浩晨。

　　白偌昕想回答，但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她能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很用力，稳住了她摇晃的身体。那只手很热，热得几乎要烫伤她冰凉的皮肤。

　　视觉在慢慢恢复。先是模糊的光影，然后是教室的轮廓，最后是王浩晨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眉头紧皱，眼睛里满是担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你没事吧？”他问，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

　　白偌昕张了张嘴，想说“没事”，但喉咙干涩，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她摇了摇头，想表示自己还好，但这个动作让她又是一阵晕眩。

　　王浩晨扶着她，让她慢慢坐回椅子上。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像是怕她一松手就会倒下。

　　周围有几道目光投过来。张浩转过身：“怎么了？白偌昕你脸色好白。”

　　“没、没事。”白偌昕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很虚弱，“就是有点头晕，可能坐太久了。”

　　王浩晨松开了手。动作很快，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他退后一步，和她保持着正常的距离，但眼神里的担忧还没有完全散去。

　　“要不要去医务室？”他问。

　　“不用，休息一下就好。”白偌昕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刚才他抓住她胳膊的触感还残留着，那种热度，那种力度，那种熟悉的关心，让她心里涌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想起了昨天，想起了那些被删除的联系方式，想起了那些被公开的秘密，想起了他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

　　而现在，他又在关心她。即使很克制，即使很快就松手，即使刻意保持距离，但那种关心是真的。

　　这让她更难受。

　　因为知道关心是真的，也知道距离也是真的。知道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知道那些温暖再也无法自然地流露。

　　“喝点水吧。”王浩晨把自己的保温杯推到她面前，里面还有半杯温水。

　　白偌昕盯着那个杯子，熟悉的深蓝色，上面贴着一个小小的宇航员贴纸——是她去年圣诞节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虽然很便宜，但他一直用着。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谢谢，不用了。我自己有水。”

　　她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水杯，小口喝着。水温适宜，但流过喉咙时，却觉得格外苦涩。

　　王浩晨收回了自己的杯子，没再说什么。他重新坐回座位，翻开化学课本，假装预习。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身上的那个宇航员贴纸，动作很轻，很慢。

　　课间的十分钟很快过去。化学课开始了，但白偌昕的状态并没有好转。她依然头晕，眼前偶尔会发黑，注意力无法集中。老师讲解的化学方程式在她耳边飘过，却进不了大脑。

　　她知道自己需要休息，需要吃东西——她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几口早饭，中午因为没胃口，也吃得很少。但她不想请假，不想回家，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胡思乱想。

　　她选择硬撑。

　　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下课铃响时，白偌昕慢慢收拾东西。王浩晨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拿起自己的篮球装备离开了教室。

　　他是篮球社团的，体育课不用跟班级活动，要去参加社团训练。

　　白偌昕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失落，有庆幸，也有一种说不清的释然。至少，体育课上不用面对那种尴尬的沉默。

　　她背上书包，慢慢走向操场。阳光很刺眼，她眯起眼睛，感觉头更晕了。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在踩棉花。

　　操场上，体育老师已经吹响了集合哨。同学们迅速排好队，白偌昕站到了队伍后排。林小雨站在她前面几排，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冰冷，然后迅速转回头。

　　“今天测800米。”体育老师宣布，“女生先跑，男生后跑。跑完的同学自由活动。”

　　队伍里响起一片哀嚎。800米是大多数女生的噩梦，白偌昕也不例外。但今天，她担心的不是跑不完，而是能不能撑到起跑线。

　　热身运动时，她勉强跟着做动作，但每个动作都做得有气无力。林小雨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小声对旁边的女生说：“装什么装，博同情。”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的几个人听到。几个女生看了白偌昕一眼，眼神复杂。

　　白偌昕假装没听见。她没力气解释，也没力气反驳。

　　热身结束后，体育老师吹响了哨子：“女生准备，站到起跑线上。”

　　白偌昕慢慢走向起跑线。阳光刺眼，她眯起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脚下的塑胶跑道像是变成了波浪，起伏不定。

　　她站到自己的跑道上，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集中精神。但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有嗡嗡的响声。

　　“各就各位——预备——”

　　哨声响起。

　　白偌昕跟着其他女生一起冲了出去。但只跑了不到五十米，她就感觉不对——心跳快得不正常，像是要跳出胸腔；呼吸急促，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双腿发软，像是灌了铅。

　　她想停下来，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色彩变得模糊，声音变得遥远。

　　又跑了二十米，她终于撑不住了。

　　眼前一黑，比上午更彻底的黑。耳朵里的嗡嗡声瞬间放大，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她感觉自己在向前倒，想伸手扶住什么，但手臂不听使唤。

　　然后，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她好像听到远处篮球场上传来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很有节奏，像是心跳。

　　还有林小雨尖锐的声音：“她是不是装的啊？”

　　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操场上顿时乱成一团。

　　几个跑在前面的女生发现后面有人倒下，赶紧跑回来。体育老师也冲了过来：“怎么回事？”

　　“白偌昕晕倒了！”一个女生惊慌地说。

　　体育老师蹲下身检查：“快去叫校医！快去！”

　　几个男生跑向医务室。周围的同学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她脸色好白！”

　　“嘴唇都没血色了！”

　　“是不是中暑了？”

　　林小雨站在人群外，皱着眉头看着倒在地上的白偌昕。她本来以为白偌昕是装的，但看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那双紧闭的眼睛，她也开始慌了。

　　“她早上就头晕。”张浩挤进人群，“上午在教室差点摔倒，王浩晨扶了她一下。”

　　“王浩晨？”体育老师抬头，“他在哪？”

　　“他在篮球场训练。”张浩说，“我去叫他！”

　　张浩转身跑向篮球场。而此刻的篮球场上，王浩晨正在练习三分球。他投得很专注，每一个动作都标准而流畅。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但他浑然不觉。

　　直到张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王浩晨！王浩晨！”

　　王浩晨停下动作，转过身：“怎么了？”

　　“白偌昕晕倒了！在操场上！”

　　王浩晨手里的篮球“砰”一声掉在地上，弹了几下，滚远了。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睛瞪大，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消息。

　　“什么？”

　　“她晕倒了！体育课跑800米的时候晕倒了！”张浩急切地说，“你快去看看吧！”

　　王浩晨没有犹豫，转身就往操场跑。他甚至忘了跟教练请假，忘了拿自己的东西，只是拼命地跑。

　　篮球鞋踩在塑胶跑道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他的心跳得很快，比打球时还要快。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上午的画面——白偌昕站起身时摇晃的身体，苍白的脸，虚弱的声音。

　　他当时就知道她状态不对，但他克制住了。他告诉自己要保持距离，要尊重她的选择，要给她空间。

　　可现在，她晕倒了。

　　如果他当时坚持送她去医务室，如果他没有因为尴尬而刻意回避，如果他多关心她一点……

　　这些念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跑到操场时，校医已经到了。白偌昕已经被扶到树荫下的长椅上，校医正在给她检查。周围围着很多同学，林小雨也站在人群里，脸色很难看。

　　王浩晨拨开人群挤进去。看到白偌昕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了。

　　她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全是冷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很轻，很浅，像是随时会停止。

　　“她怎么样？”王浩晨的声音在颤抖。

　　校医看了他一眼：“低血糖，加上中暑，还有点贫血。早上没吃早饭吧？”

　　周围几个女生面面相觑。她们想起上午白偌昕在教室差点晕倒的样子，想起她苍白的脸色，想起她几乎没怎么动的午餐盒。

　　“我……我不知道。”王浩晨说，声音干涩。他确实不知道。他不知道她早上吃了什么，不知道她中午吃了多少，不知道她最近一直在硬撑。

　　他突然意识到，这一个月来，他其实对她一无所知。他只看到她的沉默，她的回避，她的刻意疏远，却从未想过这背后是什么。

　　从未想过她可能正在经历什么。

　　校医给白偌昕喂了一些葡萄糖水，她的脸色稍微好转了一些，但依然没有醒过来。

　　“需要送医院吗？”体育老师问。

　　“先观察一下，如果十分钟后还不醒，就送医院。”校医说。

　　王浩晨站在旁边，看着白偌昕苍白的脸。他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想握住她的手，想像上午那样扶住她。但他不能。周围太多眼睛在看，太多耳朵在听。

　　他只能站着，看着，等着。

　　像一座雕像，沉默，僵硬，但内心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淹没。

　　十分钟后，白偌昕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很迷茫，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醒了醒了！”周围有人小声说。

　　白偌昕的视线慢慢聚焦，先是看到了校医，然后看到了体育老师，最后，看到了站在旁边的王浩晨。

　　她的眼睛瞪大了，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难堪，最后是深深的疲惫。

　　她想坐起来，但浑身没有力气。校医按住她：“别动，再休息一会儿。”

　　白偌昕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不是晕倒，只是不想面对——不想面对王浩晨担忧的眼神，不想面对周围同学复杂的目光，不想面对林小雨冰冷的脸色，不想面对这一切。

　　她只想消失。

　　王浩晨看着她闭上的眼睛，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紧紧抿着的嘴唇。他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最后，他只是低声对校医说：“我送她去医务室休息吧。”

　　校医点点头：“也好，让她在医务室躺一会儿。”

　　王浩晨弯下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扶住白偌昕的肩膀：“能走吗？我送你去医务室。”

　　白偌昕睁开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抗拒，有难堪，也有一丝……脆弱。

　　最终，她点了点头。

　　王浩晨扶着她慢慢站起来。她的身体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她靠在他身上，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们身上。但王浩晨不在乎了。他扶着白偌昕，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医务室。

　　阳光很刺眼，晒得人头晕目眩。

　　但王浩晨的注意力全在身边的人身上。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她的虚弱，她几乎要再次晕倒的危险。

　　他突然想起她日记里写的那句话：“光向我走来了。”

　　而现在，他扶着她走在阳光下，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只有沉重，只有担忧，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像是在雪地里行走，每一步都很艰难，都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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