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哀鸿
今年梁挥没怎么管公司的事,伍义知道他的情况,就多承担了一些事务,让他放心先把个人生活调节好、家里事情处理好。
梁挥专门报了个班,抽了半个月时间去学习护理照护技能,最近刚结束。在夏口,他都是住酒店,没去父母家。上次去看外婆,外婆拉着他一直哭也不说话,像小孩一样哼着。他耐心给外婆喂水时,梁母进来小房间,发了通脾气。她也没看人,来回踱步,突然把不锈钢脸盆扔下——湿毛巾耷了一半在地上,水溅得地板上到处都是。梁挥听不清母亲到底骂了什么,只听见一句:“你尕尕(外婆)是要把我磨死的!真是前生的在劫……害死人!”看着向来讲究的母亲乱蓬蓬的头发,和皱起眉来刻进眉心的悬针纹,梁挥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他把盆子端起来,去卫生间换了温水,又重新找了条新毛巾,拿着拖把去了外婆住的小房间。梁挥看着地上那条毛巾,也不知道用了多久,白得发灰。母亲还抱怨“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外婆这样躺着,就是“鬼过的日子”吧?自己现在只要开口,就成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样品儿子”和“水中月孙子”;况且把生活过得一团糟的自己,好像没有在家里说什么话的资格。那天,梁挥耐心帮外婆擦着身子,把床铺整理清爽后,外婆又哭了,是小声呜咽,拉着他的手不放。他把另一只手覆在外婆手上,耐心安抚着外婆。最后,外婆呜咽道:“小鱼,你认不认得医生呀?我想看病,我睡不舒服,我想腿胯动……”
外婆这事,用梁母的话来说就是“真是背时”。老太太半年前去买菜,好好地在市场路中间走,没想到踩到了一块烂肥肉,就这么一跤摔得不轻,人偏瘫躺床上了。
梁挥两个月前去姨妈那边看外婆,她状态还不错,老太太年纪大了,对着姨妈使性子,态度既蛮横又委屈,平时对外人冷漠得像江边庙门口铁狮子的姨妈,也陪笑哄着。
外婆这个情况,只能姨妈和梁母轮着换班,各照顾一个月。两人都已退休,也没有带孙的烦恼,照顾生病的老母亲来,比别人家算是略微容易些。
梁挥买了东西,提着大包小包去梁母那边。天气闷热,他爬上五楼后,在门口停下缓了一会儿,胡乱掏出手帕揩了汗。刚准备按门铃,屋子里尖锐的争吵声传出来。梁挥厌弃地把手帕团起来塞包里——手帕上的刺绣小粉猪,脸也皱成一团显得扭曲。他只得把东西都放下,到包里摸出钥匙,连忙开了门。
梁母和姨妈在吵架。俞家是三姐妹:俞鸿雁、俞兆萍、俞丹芳。梁挥只在外公和姨妈的影集里见过丹小姨,姨妈和母亲一直还算亲近——至少梁挥看上去是这样的。私下里,姐妹有什么事,他也不清楚,更不想清楚。
小房间里,地上是没摔破的瓷杯子,水洒了一地;外婆在床上闭着眼睛喘气,头发也全汗湿了,像刚破壳的脆弱小鸡。
姨妈情绪激动,重复对梁母说着:“你好枯的心!好枯的心啊!你的心怎么能这么枯?姆妈的事,你累了什么啊?官司是我操心搞的,钱也不差你什么。我们都不差钱,姆妈也有退休金,照顾没费你一毛钱,你出个人怎么就难为你了?是要你一个人照顾了?我是和你换着班的呀!我是死了吗?”
梁母不耐烦回道:“少说这种话哟!你情愿照顾姆妈是你的事,你耐得烦是你有本事!别要求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你能做到,别人就要做到?你也少拿长姐姿态教训我,都各成各家几十年了,未必还是一屋人里,你是大姐,谁都管一下吧!”
“你少扯这些,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头子死了,就老娘一个了,他们也没有对不起过你,照顾姆妈这事到底怎么说?”姨妈红着眼睛,狠瞪着梁母。
梁母抽了两张纸,擦着手上的水渍,走到拉了一半窗帘的窗边,背对着姨妈,看着窗外说道:“你以为都像你这么闲?你没老公,陈羽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他两个孩子了,也没让你过去带。你心里没数?亲戚们还嫌你造业,都晓得闭嘴,不让你丢人呢!你有的是时间和心思,操这里那里的心;我不能把我的心思和精力全搭到姆妈身上吧?你没有家庭,我有家庭啊!”
窗外的蝉鸣声,比前段时间的雷暴雨还吵;杉树叶子微微卷起来一些,花草怕是要热化了。姨妈强忍着,压下声音,尽量保持着镇定:“你是什么意思?你就给个准话,你还照不照顾姆妈?”
梁母拉了书桌那边的椅子坐下,翘着腿,左脚跟烦躁地点着地板,手背托着下巴看着窗外,语气平淡地说:“你总是那么强势,什么都按自己的想法来。我就没有我的难处吗?我想过正经日子、正常生活,这两年我受的打击还不多吧?我不能再被姆妈拖住!你不要再逼我了,你想我死,就继续逼我!反正你从做伢起,没有嫁就这样;结婚了,把老公逼走了;上个班,同事和学生没一个待见你;儿子去港城念书,再去南洋读研,就彻底不回来了。陈羽他孩子都两个了,你除了他结婚那次出去了一趟,见了他太太,这么多年,连两个孙子的面都没见过吧?你以为你能控制谁?强势到头能有什么好下场?你现在还想控制我?我有我的家,和你不一样,你搞清楚的自己的情况,再操闲心吧!”
姨妈笑起来,她皮肤很白,却不透水色,是很死板的白,像废弃久了的石灰坑,隔着死水,能看到里面沉积的硬块。她走过去把窗帘全部拉开,用脚勾住梁母所坐椅子的横枨,往自己方向狠拖了一下,推了梁母的肩膀,让她侧过头来,说道:“兆萍,你简直不可思议!我还说是为了什么,原来还是为了那个不入流的东西!姆妈一偏瘫,你一要照顾,人家已经去海岛豪华酒店长租‘疗养’了,半年连个影子渣也没有。我看他身体好得很,怎么姆妈一出事,就要去‘疗养’了?二十年前这个东西到花园酒店豪赌,一夜输光家产,丢下你们母子跑路,你真是情真意切!一个人面对债主的日子,也只有娘屋的亲戚帮忙。那年梁悦刚上大学,她怎么过的?要不是家里出这事,对她有影响,也许她不会在外面找感情寄托,早早怀孕生了婷婷!你那几年无暇关心梁悦,也几乎没管梁挥。你惦记着那东西,那东西最后运气好,东山再起,对你最好也就是没和你离婚了。我说你怎么对姆妈这么枯的心!哟,你有你‘幸福’的家庭生活要过哦!”
“你不要倚疯作邪!你自己家庭失败,有什么资格说别个?我看你是见不得别人好!姆妈都八十七了,难道要把我们一起耗下去吗?她自己这样也受罪!你说爷和姆妈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我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吧?”梁母有气,站起来,赌气一般踢翻了椅子,背过身子拭泪,“老头子看重你是第一个伢,你念书好;姆妈只想生儿子,我们姐妹她根本都没怎么上心。我就是夹在中间受气的老二,我没有得到什么坏处,那我也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啊!你不要好像很清高的样子,这么多年姆妈又没有死,你搞什么‘长姐如母‘那一套?好像你对俞家有什么责任,没你不行一样。再说,我们早就各自成家几十年了,老头子已经死了,姆妈要是不在了,就没有什么‘俞家’不‘俞家’的了。我再怎样也不像俞丹芳一样,你有本事把她寻出来,要她也尽责任,不要折磨我了!”
外婆在床上听到小姨的名字哭起来,又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姨妈很愤怒,对梁母吼道:“你还好意思提丹丹,她的信就是你扣下的,你一直都是好枯的心!她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她怎样不上台面了?丢你的人了吗?你当初怎么能……”
梁母打断姨妈的话:“行了行了,你不要说了!反正你想要我照顾姆妈,那就还是一人照顾一个月。你不要管我怎么照顾她,我照顾的时候,你不要来我家!到日子了,你来接姆妈到你那边就行,少管别的闲事。你这么喜欢指点别人家事,当初就好好过日子;自己过得不好,才会嫉恨别人正常的家庭。你说我心枯,我还觉得梁挥的事都是你害的呢,谁知道是不是你心枯?你教过那个姑娘伢,说不定是你把他介绍梁挥认识的呢!”
梁挥在房间门口,手里提着东西,忍不住喊了句“妈!”
梁母摆手,横了眼他,继续对着姨妈说:“你也别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你说梁烈不入流,那你也晓得他后来又好起来了,也没再沾那些东西了,连麻将都不打。你见不得我日子好过?你的小妹妹跟不成器、没本事的人跑了,不知是死是活,你还一口一个‘丹丹’!你就是不待见我,想找由头贬我!俞丹芳是自己活该!她是自找的,她怪不了别哪个人,她就是这命!怎么怪都怪不到我的头上!”
梁挥甩下手上东西去拦时,已经来不及了——姨妈动手打了梁母一巴掌。他跑过去拉住她,有些责备地喊了声“姨妈!”。姨妈泪流满面:“小鱼,上一代的事你不晓得,我也不和你说了。你不晓得你妈,每天下午六点半后就不喂你尕尕水了!我来的时候,尕尕从床上翻下来,上半身拼命在往外面挪,她口干啊!”姨妈擦掉眼泪,看向梁母说:“小鱼,你不晓得,你妈妈故意不给你尕尕擦身子,她想尕尕染褥疮,之后得肺炎,就走得快得很了!你舅爹爹就是这样走的,她是吸取了你表姨、表舅的‘好经验’!”
梁挥吃惊地看着梁母,手从姨妈胳膊上松下来。他去房门外,把包里的培训结业证书拿出来。之前参加那个培训班时,就被一屋子阿姨、嫂子笑话,大家都好奇地问他学这个做什么;拿到这个所谓的证书,他也觉得搞笑。带回来,本是为了让母亲轻松些,放心他同她一起照顾外婆的,可现在……
“我照顾尕尕……”梁挥把那个结业证递给他妈。
姨妈露出复杂的表情——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困惑,抑或是痛苦。她吸了下鼻子,抹掉眼泪,快步出了房门去客厅,拿了包,很快地离开。大门关不上,她关了两次,最后重重摔一下才关好。
梁母对梁挥说:“你不要这样,我会管尕尕的。你公司的事还是要操心,就算亲姊妹、弟兄都靠不住……何况是朋友合伙做事,你还是多上心。要是可以,我托你爸爸给你安排的相亲,你还是……”
“妈,去房间午睡一会吧,我去帮您把空调开一下。先……先一起把尕尕照顾好再说吧。您刚才说那些话,唉……那三年,要不是姨妈处处关照我……照顾尕尕,您有困难可以同我还有姐姐讲,不要犯糊涂。”梁挥都不知道怎么和他妈说才好,他脑子很混乱。
“你是过得很好吗?你爸只管你工作状态,从不考虑你个人生活,这么久了,都跟事不关己一样;你姐姐更不谈了,我也晓得她一个人带着婷婷不容易。不谈了,千错万错,总是我这做姆妈的错。”梁母不再说什么,出房门去阳台收床单。挂在外面的老床单是粉白色的,上面满是牡丹花样和腾飞的凤凰,中间的如意环纹绕出团圆的圈,里面是团凤栖牡丹。小时候,外婆洗衣服,梁挥在一旁拿着木棍玩,外婆总说他不够斯文,要他去书房找外公去画画。画什么呢?外婆说画床单上的花和凤。梁挥童言无忌,说外婆的床单不好看,凤凰长着两根孔雀尾巴。现在,外婆躺在床上,手一直一抽一抽动着,闭着眼流泪。
俞鸿雁打车去车站,坐最近的一班高铁回家。下午回到家里,先是把房间窗子关好,接着开了空调,她坐在床尾,背驼着,两手耷拉下来——太累了。立秋了,这天气还是惹人恼。
俞鸿雁上周去买菜,听到几个老太太议论今年的天气。有说:“今年这热哦,是多了一个闰六月嘛!”有说:“老一辈的说哦,一个位处(地方)亢热大旱,就是这位处的不仁不义,天罚哦!现在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她听了不屑地哼笑一声,心想:不仁不义?也没见上天怜悯此地的劳苦大众。那照这样“天下共业”,也没见日子好过的那群人受什么影响,发愁的不还是水田缺水、禾秧和人一起遭罪的人们?
其中一位老太太听到了她的笑声,朝她方向看了一眼:“我说,这个婆婆,您家是在笑我们吧?我们啷个碍到您家了?”俞鸿雁本来打算随口一句敷衍过去,看向那位老太后,突然有了一丝悲哀。她点头示意,快速说了“不好意思”,转身去对面摊位挑菜了。提着丝瓜、红薯叶还有牛肉回家,路上她想着:本地农家土丝瓜都下市了,现在都是外地大棚丝瓜,太贵了;牛肉今年跌得不成样子,倒能多买些;野生马齿苋一块钱一大把,自己却烧不好,吃起来总有点微酸。自己那会笑什么呢?听着别人是老太太,自己瞄了一眼别人,又想:自己看别人,和别人看自己,是不是差不多?自己也老得不成样子了,也是老太太吧?
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空调风太凉,俞鸿雁的腿又疼起来,她想起还有些黑蒜,起身去厨房冰箱那边,把冷冻格里的排骨取出来解冻,晚饭就炖个黑蒜排骨汤。她一个人吃饭很多年了:没退休前是吃学校职工食堂,退休后就在家里简单烧点小菜;十年前老父亲过世后,老母亲搬过来和她一起住,她才有了说话和一起吃饭的人。她的儿子陈羽喜欢吃丝瓜味不太重的丝瓜汤,那时,陈羽的爸爸把去皮的丝瓜一分为四,一条条横剖去掉有籽的瓤肉,再用刨皮刀把丝瓜肉刨成薄薄的一片片——这样煮出来的丝瓜蛋汤很清爽,有淡淡的丝瓜滋味。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俞鸿雁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认得起,她认,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很多时候她都会想,让陈羽恨吧,如果恨她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俞鸿雁总记得儿子十岁的一件事:她带陈羽去娘家玩,那次兆萍也带着梁悦梁挥在那边。陈羽和梁悦有了小争执,吵着吵着两人快动手了,外婆劝俩小伢:“悦悦,你比大鱼大一岁,姐姐让弟弟;大鱼,你和悦姐姐还有小鱼弟弟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不要打架相骂,长大了还要互相帮助。”那时梁悦大喊:“我不和大鱼亲,我和小鱼才是一家,我亲弟弟是我最亲的人!”陈羽当时回喊:“哪个稀罕和你亲啊!我妈妈是我世界上最亲的人,我有我妈妈就够了!”才不过几年,陈羽离家去港城念大学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我每一次喊你‘妈’,您是怎么心安理得应下的?你对我没有愧疚吗?一点点都没有吗?”俞鸿雁当时很痛苦,愤怒和困惑压过痛苦后,她果断坚决地回道:“我没有错,凭什么要愧疚?我对得起你。”她后来很多次在梦里重回那天:陈羽那个从惊诧到冷静的笑,那当她是叫花子在讨米的同情眼神,那由质问到嘲讽的话——他说:“您真的蛮可怜的,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你好可悲哦!”她本以为儿子会摔门走,但陈羽轻轻关好门离开家,就像他的老师、同学评价的一样,是沉稳的好学生。只是这个稳重的孩子,没有再回头。
每到夏天,俞鸿雁总会烧丝瓜蛋汤,她想:陈羽在遥远的南洋,也会吃丝瓜吧?她很识趣地不主动和儿子联系,前些年她每次给儿子发正常的问候消息,隔天儿子都会像发疯一样发消息控诉她,提起遥远的往事。她不知道如何回应,困惑过、痛苦过、痛哭过,她不知道要小心翼翼到什么地步,才能稳住那根要绷断的弦。陈羽每次控诉后,没过几天又会发简短的道歉信息给她,她会小心斟酌语句,可是来来回回打字到最后,也只是删成“没关系”。血脉相连的两个人,似乎不能联系,不然只能是“对不起”“没关系”的关系。
和儿子的关系曾让俞鸿雁痛苦万分,像溺水了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浮木,结果浮木是腐的——可是溺水的人,知道是无用的腐木,还是会紧紧地箍住它。儿媳嘉菱是个温和善良的人,会定期和俞鸿雁联系,聊陈羽的生活近况,发两个孙辈的照片给她。在俞鸿雁焦虑到大把大把掉头发时,在她得了肺炎、觉得自己把日子过成这样,好像一了百了也没关系时,嘉菱在电话里耐心听完她的询问和哭诉,真诚温和地告诉她:“他其实不恨您,只是对您的爱,让他很煎熬;他承受着和您同样的痛苦,对您的爱让他痛苦,对自己的攻击也让他痛苦。”陈羽一直定期接受心理咨询治疗。那次之后,俞鸿雁好像放下了些什么:她生活变得更规律,也更珍惜自己的身体,运动也比之前多了,没有了那么多困惑,只是更心疼自己远方的儿子。她愿意认,也愿意等,不过等不到也没关系了。
俞鸿雁晚饭喝了两碗黑蒜排骨汤,吃了一点蔬菜,洗好碗筷、收拾好厨房,她出门散步。行道两旁的栾树花开了,鸡油黄的一大片,炸开的一串串里,零星有几颗嫩绿的、橘粉的小灯笼般的果子——又是一年秋天。
前年春天,俞鸿雁被电动车撞了。很多青少年不戴头盔骑着九号电动车飞驰,也无视交通规则,风把他们的头发吹过头顶。多的是骂这些孩子的人,俞鸿雁一向在路上避着这些孩子,她教书那么多年,见过无数孩子,她认为没必要骂这些追求疾风和自由的孩子——在她的经验里,“脱轨”和“失序”的孩子背后,是家长关心不足、情感漠视,或者教育虐待。风会把孩子们吹向哪儿呢?生命有它的来处,就有它的出路,只是很多时候,也许明明是“本不该”或“本可以”。如果要怪,不应只是归因到那些孩子本身不好,这很推卸责任,也很残忍。撞人的电动车上是三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们见撞了人,加速窜走。当时几位同样散步的中老年路人见状帮忙:扶人的扶人,报警的报警。俞鸿雁去医院检查,好在只是腿伤,后来也没找到那几个小孩,这事也就这样了。这之后,俞鸿雁虽然治疗了一段时间,恢复得还不错,但偶尔有些腿疼。
前年夏天,石唯端午节问候了俞鸿雁,还约了时间给她送了螃蟹礼盒。见面时,俞鸿雁请石唯到家里坐,聊起了之前被撞和腿痛的事。石唯问起俞老师有没有吃钙片,说她家的女性长辈年纪上来后,基本都有些骨质疏松问题,看医生后一直在遵医嘱补钙。俞鸿雁回自己是没注意这方面,等空了找个时间去查查。那天晚饭是石唯带俞老师去一家外地菜馆吃的,她点的黑蒜排骨汤俞鸿雁很喜欢,她笑说家里备了不少黑蒜,下次给俞老师带一些。后来每逢节假,石唯都会问候俞鸿雁;俞鸿雁也时不时联系石唯,表达生活上的关心和问候。
俞鸿雁发现石唯和梁挥在谈恋爱,是去年六一儿童节前的周五。那天俞鸿雁去沙桥路菜市场买菜,那边有几家卖的米团子口味很丰富,她习惯去那边买一些备着;菜场里的绿豆皮也不错,比起炒面,她更喜欢买几块钱的绿豆皮回家炒着吃。菜市场那条路比起别的日子拥挤了很多:窄窄的路上堵满了各式车子,汽车不停滴着喇叭,电动车上的人厌弃地叫着“滴滴滴,滴么昂啊!”,还有老人接送孩子的电动三轮车,也比平时多了很多。路人说沙桥路小学在办六一文艺汇演活动,俞鸿雁心想是去看学生演出的家长比较多,她简单买了点东西就匆匆回去了——实在不喜也不习惯人群。到下午了,不知怎么突然想吃卤菜,只能再出门去沙桥菜场“桥头第一家卤菜”摊子买些凉菜、熟食。卤菜摊头对面的梧桐街道也有不少卤味店,俞鸿雁一眼看过去,见石唯从对面卤味店隔壁的北方饺子馆出来了。刚准备过去打招呼,又见自己侄儿子提着打包盒出来,牵住石唯的手,笑着说着什么,拉着她进了卤味店——他们亲昵的样子,分明是一对爱侣。
那天夜里,俞鸿雁辗转反侧,她大概明白是什么情况了。梁挥这样子,她心情很复杂。在陈羽小时候,俞鸿雁接儿子放学,等在校门口——一群群孩子跑出来,无数孩子,做家长的总能很快找到自己亲爱的小宝贝。有段时间陈羽爸爸也和她一起接儿子,那时夫妻关系很好,夫妻俩牵着儿子回家,路上陈羽爸爸还说:“小雁,这么多孩子,小小的脑袋看起来没什么不同的,要我看,都是黑压压一片冲出来,你说家长怎么就一眼认出自己家娃呢?”俞鸿雁发觉丈夫有时候挺有意思的,笑他:“自己家孩子,就是认后脑勺也一眼认得出来。”之后又对着陈羽说:“大鱼宝贝,你说是不是?你走到哪儿妈妈都能一眼认出你。”陈羽笑笑闹闹,吵着要父母提着他的手,把他往前甩得飞起来,一家人就这样回家了。后来,那个“后脑勺”变成了梁挥——在他初中三年,让俞鸿雁操心和守候的是这个孩子。是的,白天那个身形那个背影,当然是自己一直期望他过得好、过得更好的侄儿子。
一周后的端午节,石唯照例问候俞老师,找了送货师傅把这年的螃蟹礼盒送过去。俞鸿雁发消息感谢石唯,并约了石唯下次见一面。两人之后在父亲节前的周五见了面,在江滩附近的一家本地菜馆吃午饭。俞鸿雁吃起鲫鱼,筷子不太灵活,石唯拿公筷帮她拆了一条鱼的肉。
“石唯,谢谢你,麻烦你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年纪大了后,右手总是会稍微有些抖。”
“俞老师,没关系的。我现在拆鱼肉不要太厉害!”石唯大笑起来,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住嘴。
俞鸿雁也轻轻笑了:“我带你们那一届时,老说你们是最难带的一届,你们也都怕我,我没怎么见你们这群孩子笑过。你胆子特别小,但是每次路上见到,也不像其他同学远远躲开,总是跑过来小心翼翼喊声‘俞老师好’。有次天热得很,我那天又没过早,见不是我的早自习,就跑到学校对面端了碗细粉回来。实在嫌热,想着就到自行车棚那边的樟树下吃完,再回办公室。你那天是校值日生,估计在值操场那一块的卫生,和别的班值日的三个同学跑过来对我喊‘俞老师好’,把我吓了一跳。”
“啊!老师您还记得啊?我想看到了么,就跑过去了。”
“真是怪不好意思的,被学生见到端着面边走边吃,我当时真是发糗。”俞鸿雁捂着嘴笑到眼泪都要出来。
“没关系,没关系的,老师,咱们这边不都是早上赶时间就边走边吃嘛!”
俞鸿雁拿纸巾轻轻拭了眼角,开玩笑地盯着石唯道:“怎么没关系?你俞老师凶归凶,严归严,那也是个很优雅的淑女,结果被你带着仨孩子一起看到我嗦细粉。你这孩子,说你胆小吧,你又总是蹦蹦跳跳地和我打招呼;说你胆大吧,每次我发脾气,你在座位上恨不得抖起来。”
石唯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可能是间歇性勇敢的胆小鬼吧,哈哈。”
“去年我问你,你说在恋爱了,还是和那个男孩子在交往吗?一年了吧?”
“嗯。他拆鱼肉比我还厉害,我就是跟他学的。俞老师,找个合适的时候,我绝对会和他一起来见您。”石唯小声说,连眼睛都是害羞的。
俞鸿雁见石唯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哀痛。
“你这孩子一点没变,跟初二时一样。那时候你喜欢欧阳是吧?”
石唯很惊讶:“俞老师,你怎么晓得的?我是蛮喜欢欧阳同学的,他很好。我记得有一次心情不好,天又热,排队买东西不耐烦,张口就说‘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消失一大部分啊!’欧阳当时在我前面,他很耐心地同我讲‘你怎么能说这种纳粹言论?这个世界就是由很多不同的人组成,你不能因为觉得别人妨碍你,就认为别人应该消失。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那最先消失的可能会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大家都是平等的人,对一个人的不公,就是对所有人的威胁,没人能幸免。’我当时好羞愧,觉得自己不耐烦乱抱怨真是太过分了,欧阳还说理解我只是因为等太久了不耐烦,他和我换了个位置,说耐心点没关系的。”
“欧阳同学是蛮好的。我是怎么发现你喜欢欧阳同学的呢?你可能是怕我,上日语课总是很老实,但每次我点欧阳回答问题,你都会开心得像个小孩子——如果课堂允许发出声音,我怕你会跳起来拍起手来。”俞鸿雁笑着。
“哎呀,这么明显啊!我那时候真是小孩子心性,现在非常后悔呢。我发现欧阳同学喜欢小兰,老师你还记得小兰吧?我也很喜欢小兰,我又喜欢欧阳,我太难过了。更要命的是,我发觉小兰也喜欢欧阳。真是的,太考验我了!我想互相喜欢是多么美好的事啊,我应该为欧阳感到高兴,可是我当时不知怎么回事,再也不愿意和欧阳讲话了,就这样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少年时代不都是这样嘛。没关系,欧阳肯定不会怪你。小兰是个非常认真努力、自信大方的同学,我也很喜欢她。”
“小兰太厉害了,念书时她每次都说自己的志愿是以后当中学语文教师,她现在在高中教语文。我和她一直有联系,她每年都会送我自己种的各种小番茄。”
俞鸿雁欣慰地笑起来:“蛮好的,小兰实现了自己的志愿。我年轻时很喜欢看《饮食男女》,教你们班时觉得小兰长得很像电影里的二妹,看上去很稳重,比同龄孩子成熟。小小年纪能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为之努力,是很了不起的孩子。她现在成家了吗?”
“嗯,她宝宝都三岁了。”
俞鸿雁沉默了一会,犹豫着问石唯:“石唯,你和男友谈过结婚的事吗?我这样问有些太过界了,不好意思。我是想,比起小兰他们,你的年纪可能在我们这边算晚一些了,也许会面临很多像我这样的长辈催促的情况。”
石唯忙笑着回:“没关系的,老师,我知道您是关心我。我分得清亲近的亲友关心和外人闲话。我恋爱没怎么和家里讲,上次和男友出去碰见我阿姨了,家里也就知道了。父母关心问询了些情况,我也如实讲了。我和男友商量后,他说打算中秋节正式去我家里拜访。”
这次见面,俞鸿雁既没有问出最想问的话,又没有说出最想说的话;她很悲伤,也很惭愧,她想有些话并不应该她来说,或许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试图从石唯这边解决问题——该面对现实和承担责任的是另一个人。当天夜里,她翻来覆去想着白天的事,深叹一口气,起身给梁挥发了数条消息。
第二天,俞鸿雁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过枕边的手机,见梁挥并没有回消息过来,一点残存的睡意也没了。她等了一天,等不下去了,给梁挥打了好几个电话。电话接通后,俞鸿雁开口就是:“你小子当我死了吗?摁掉我多少电话了?你逃得掉吧?和石唯的事打算怎么办?你搞‘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那一套?有多大碗端多少饭,你现在是在两头哄、双城骗!你自己搞出来的事自己要解决,不要害人了!屋里和外头的两人,都不欠你的!”
“姨妈,这事您就不要管了,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要您帮我解决,我也不晓得您怎么晓得的。反正,您不要操这心了,我会处理好的。”电话那头梁挥的声音,让俞鸿雁焦躁。
之后的半个月,俞鸿雁一直打电话给梁挥,梁挥起初是敷衍,后来对她说自己真的不想她干涉他的私事,他不会再接她电话了。在又一个周六早上,俞鸿雁帮老母亲准备好早饭,买了熟菜回来,和母亲交待了一下,坐最近的一班高铁去夏口。临走前,老母亲还不耐烦地催促她:“哎呦,你就是最喜欢操心!我又不啷样呀,我还旺得很,自己照顾自己清清爽爽的,还兴你操心吧?你快去兆萍那边哦,夏口又不是么远位处,再说,你天黑了又不是不回来!”
俞鸿雁知道梁挥每周六都去他父母那边一趟,她很无奈,自己这样算什么?堵人?让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非要管这个闲事吗?自己只是个姨妈。可是二妹家的闲事,她想不想管,情不情愿,过去的多少年都管了。她希望这一次,梁挥能在家人知道之前,快点把这件事处理好。
这次算是白跑了一趟——俞鸿雁在书房用闹钟砸了梁挥,她太气了。她不明白,这小子是疯了还是怎么了,她很难受,她明白原来他一直记着过去的事,他也恨她。她当晚返家后,来不及回复老母亲对她白天在兆萍家琐事的问询,犹豫过后最终下定决心,拨通了石唯的电话。
周六晚上,石唯接过俞老师电话后,很不解老师为什么那么着急要和她见面。周日大清早,石唯去江边老街的馄饨店和俞老师一起过早,吃馄饨时,两人没聊什么;见俞老师不说话,石唯虽然不解,还是忍住没开口。两人都吃好后,俞鸿雁略带恳求地对石唯说:“石唯,陪老师去江堤走一会儿吧。”
早晨的江堤很美,时不时有风吹过,除了早起跑步锻炼的一两人路过,很是空旷。
“石唯,我知道你和梁挥的事了——你们在恋爱,我知道了。”俞鸿雁艰难地开口。
石唯停了下,接下来还是赶上俞鸿雁的步伐:“俞老师,你生气我瞒着你啦?我和梁挥商量过的,我们都觉得可能找个合适的时机,一起告诉您比较好。其实中秋节后,我们就会同您讲的。”
俞鸿雁抿着嘴,低头轻出一口气,继续走着,看向江对岸,接着说:“没有,我从来没有怪你。昨天我去了梁挥妈妈那边了,也和他见了面。”
“他昨天好像不太开心,我们一起吃了早饭,他就匆忙回去了。我一个人在书房待了会儿,还看到了您年轻时的照片。”石唯小声回道。
俞鸿雁思绪被打乱了:“嗯?书房里我的相册在当年结婚时都带走了,那边应该没有我的照片,桌面一直摆的是梁挥的外公外婆和他的合照吧,另外一张我父母和我儿子的合照在我家。”
“我昨天拿起来看的时候,不小心把相框立撑拉掉了一半,发现里面还有一张相片——照片里是您和另一位年轻女性在一起。我其实以前见过这位女士一次。”
俞鸿雁脑子一下嗡嗡的:“石唯,你说的我不太清楚,我和你认识的人的合照?”
“照片里的背景是一棵很大的香樟树,您穿的胸前有蝴蝶结的白色衬衫,另一位穿的是粉色长袖塔克褶的衬衫。”
俞鸿雁没想到老父亲还留着小妹的照片,她皱着眉吸了口气,焦急地拉着石唯的胳膊:“你是哪一年见过她?在哪里?”
石唯看到俞鸿雁的样子,有点慌,小声说道:“应该是2007年,我记得再往后的冬天就是南方雪灾,我们那年取消了期末考试——就是那年。时间在9月下旬,我记得刚开学没几周。那天早上,我起早去上早自习路上,天还不怎么亮,路过算是我奶奶那边亲戚的一户人家,那家刚好和我外婆家是一个村子。门口灯亮着,我看一位女士倚在门口不远处的电线杆旁,她见到我看她,对着我很友好地笑了一下。我当时觉得她好漂亮,路灯下,她穿的蓝色衬衫很特别——我平时只看到竖褶子,没有见过竖着还一路斜着的褶子,好些年后在面料公司工作,才知道那是塔克褶。”
“你当时就走了吗?知道她为什么在那边吗?”
“嗯,其实……那天我看到里面应该是她朋友出来了,那人按亲戚关系算我远房表姑,我只在爸爸老家的几次酒席上见过;家里每次都让叫人,她也认识我。我当时喊了声‘姑姑’,她还问我‘石唯怎么在这边?哦,你在你尕尕这边上学吧!’,那个穿塔克褶衬衫的女士就说‘你侄姑娘?’,她回‘算表亲家的孩子,也是侄女’。我那天咳嗽得厉害,一直吸鼻子,那位很温柔的阿姨还笑着递了包纸巾给我。后来我就去上学了。”
俞鸿雁很震惊也很难受,她对石唯说:“照片里的人是我小妹,那件粉色衬衫是我给她买的。那时不知道那个褶子叫什么,只是觉得斜着的褶子比她原有的一件竖褶衬衫特别点,想着也许她会喜欢就买下了。看来她真的很喜欢呢,之后也一直穿这种衣服。你那位远房表姑是做什么的呢?你们家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石唯想到或许这和俞老师家里的私事有关,但实在不好开口。俞鸿雁疑惑地看着她:“是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石唯停顿了一会,小声说道:“我只是无意中听到外婆家附近邻居们议论过。这位表姑是个苦命人,离婚后没办法,去了南方,据说是在欢场讨生活。也许是邻居胡乱讲的,其他的事我不知道了。至于她的联系方式,我们家和她没有来往;在老家吃酒席时,听自家姑妈和别人扯闲话提到过她,我可以去问下我姑妈。”
俞鸿雁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来,石唯很无措,慌忙翻找纸巾,也不知道怎么递给她。
日头升高了,照得人身上热起来;江面的运砂船来来往往,不知道是去向哪儿。俞鸿雁擦掉眼泪,她不能忘记要做的正事,她把什么都同石唯讲了。
“我小妹,也就是梁挥的小姨,她离家很多年了,杳无音讯。我在江城念书时,有年电影院引进了些日本电影,那时我和朋友去看了《砂器》。电影里父子流浪的那一段,让我久久无法平复心情——这个故事让我心痛,我很喜欢片尾和贺英良指挥的交响乐。后来回家,我把电影内容讲给了妹妹们听,小妹听得入迷。之后我在书店看到了《砂器》的连环画册,买下来带给了小妹。再后来,我买了春风文艺出版社初版的《砂器》送给她,她说和同学一起读很喜欢。‘宿命是什么呢?’‘它是非常非常强大的,就是说,人生下来活下去要受它支配’。我一直都好想她,我没有尽到做长姐的责任,我对不起她!我从来不信命,又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那天俞鸿雁不记得是怎么和石唯说出本要对她说的那些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和石唯分开回到家里。在夜里,她看着悠闲地在客厅看戏曲节目的老母亲,生出了自己只想回避的无限恨。回到房间,她到书架里翻出旧相册——没有小妹单独的照片,只有她收起来的那张小妹在外地念会计的中专毕业班级合照。
又是一年秋天,人说天凉好个秋,今年的秋老虎怎么这么凶?俞鸿雁草草结束散步,折了栾树矮处的花枝回家。黑色珠光老花瓶被鸡油黄的栾树花一下子点亮,客厅都显得不那么灰了。俞鸿雁洗漱好回到卧室,坐在梳妆台用按摩梳一遍遍梳着白了大半的头发——最近有太多事,她忘了买染发膏。她又叹了口气,放下梳子,起身去书架上翻出老相册,坐在床沿慢慢翻起来。
俞鸿雁在江城念师范时,在和一位隔壁院校读法律的北方同学交往。那位同学规划着出国,她和他一起学日语。后来,还是断了。毕业回到家乡的高中教书,她很满意自己的生活。没几年,二妹也毕业了,托父亲的关系,在乡镇储蓄所里工作。再过两年小妹毕业回来,去了丝织厂里当会计。父母亲只愁她们姐妹的婚事。
父亲的同事给二妹介绍了一位不错的男青年:相貌端正,家里条件也不错,他父亲是小妹工作的丝织厂的副厂长。二妹和这位男青年相处得不错,已经谈婚论嫁;没有意外,下半年临近春节就要结婚了,偏偏小妹这边出了事。小妹经常和同事去供销大厦逛,认识了一位外地来的青年,他们交往起来,被二妹兆萍在红旗电影院撞见了好几次。
兆萍有次同俞鸿雁抱怨:“小妹居然偷偷谈恋爱了,瞒着家里有一年了,这是回来一上班就好上了吗?要是他们单位的,也就不多说她了;我托人打听过了,那男孩子是南方倒卖服装过来做小生意的。她真是的,找个不体面的就算了,还敢找外地的,我看还是要跟爸妈讲,她小小年纪不学好,别脑子不清白,哪天跟人跑了!”
俞鸿雁没在意:“年轻人嘛,谈恋爱很正常。她也就比你小三岁,你下半年都要结婚了,她谈恋爱也很正常。就是不知道那个男孩人怎么样,待她好不好;是外地的,也不知道家里什么情况,以后什么打算。要是没什么大问题,两人情投意合,谈下去也行。”
“大姐,我看你就是惯她,你们都惯她。她谈恋爱正常,那你怎么一直不谈恋爱?要是我是这情况,谁知道你怎么讲?”兆萍有些生气。
俞鸿雁不知说什么好——兆萍老为小妹的各种事和自己怄气,只好回她:“我晓得了,我会和她谈一下,到时候一起同爸妈商量的。”
俞鸿雁找了个时间和小妹丹芳聊了下,问了下情况;后来也去了供销社那栋楼巷子后面的服装街店里,佯装要看衣服,实则观察那男孩子——她觉得那男孩还不错。父母亲知道小妹的事后,认为不太靠谱,也没有明着反对;俞父松口让小妹找个时间带对方来家里坐坐。到了见面那天,丹芳男友小林带着礼品和她一起过来,他说话做事也比较稳重;在他明确表达在这边安家的意愿后,俞父俞母算是默许了他们交往。
下半年,小林的朋友大刘要他一起去外地看货,说是西南锦城那边新建了很大的服装城,自己在利州有熟人,还打算第二年去那边做生意试试。小林本不想去——自己一向是到南方老家拿货,但来这边做生意就是当初大刘在他们老家做生意,两人熟识后志趣相投;大刘心思活络人机灵,小林犹豫了一下也没好拒绝:去看看就看看吧。小林对俞丹芳说了自己的行程,准备和大刘先去利州大刘朋友的服装店子看看,再一行人去锦城;他表示自己在那边会尽快联络俞丹芳。临行前两天,小林给俞丹芳买了一条金项链,丹芳不肯收,说太贵重;小林极力塞给她,说道:“小丹,我是真心中意你。我知道你家里有顾虑不放心,我都见了你爸妈,肯定是要在这边安家和你在一起的。我这几年做生意也攒了不少钱,父母虽想我回老家省城做生意,见我的态度和决心也不说什么了,家里兄弟姐妹也支持我在这边。我父母听说我见了你父母,专门汇了钱过来,要我给你置办些东西。我年底回家过年后,会和家里人正式过来你家商量我们的婚事。”俞丹芳很感动,有些羞涩地回道:“你真是的,这么着急买这贵重的东西给我,你又不是不回来了。我们的……婚事……我晚上回去同我爸妈讲年后你爸妈来的事。”小林一直很细心周到,旁人都说俞丹芳胆子大,居然谈了个外地的朋友——人家要是生意不好做,跑了怎么办?她不在意这些,她知道小林待她有多好。这条项链沉甸甸的,一片片小细橄榄叶子般的链节被精巧的环扣衔成这粗粗的链子;吊坠是个桃心,中间的桃心刻着放射向四周的纹路,三层镂空后,最外缘是一圈圆点花纹。
半个月过去了,小林一点消息也没有,他的铺子还在一天夜里着了火,往左右延绵波及了好几家。俞丹芳很是担心,找大姐俞鸿雁商量。二姐俞兆萍在一旁剪指甲,厌弃地道:“丹芳怕是被骗了哦,那个外地人是想甩掉她回老家了也不一定。”
“二姐你总是这样,我哪里得罪了你?小林要骗我,何苦还买条金项链给我!他说了年底就来咱们家提亲的!”俞丹芳忍不住俯在桌子上哭起来。
俞兆萍听到这话呆住了,看向大姐那边,见俞鸿雁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她也气不过,放下指甲钳回房:“我去和妈说去!”
俞丹芳没几天在俞鸿雁的陪同下找到了市场大刘的门面,问他小林的事,大刘很惊讶地问:“啊!他没和你联系吗?说是回老家了呢!我们在南方省城认识的,他老家也不在省城,具体哪里我不晓得,实在不好意思啊,帮不上忙了。”
俞鸿雁隐隐感觉不对,拉着妹妹回去了——她想小林可能出事了,但不敢把猜想当小妹说出来。那一周,俞丹芳总是没什么精神,俞鸿雁想着自己还是要从学校职工宿舍搬出来,在家里多陪着小妹才行。还是晚了一步,等家里再联系,俞鸿雁才知道小妹在她交通局工作的初中同学帮助下,已经去了外地,她厂里家里两头骗:厂里以为她是家事告假,家里以为她是心情郁结,住到厂里职工宿舍和好友能说说话。小妹的同学也自责得不得了。
俞家乱得不成样子,俞父俞母相当焦心。俞兆萍气急:“丹芳蠢得像猪!不成就不成啊,人家摆明是不想和她好了,她倒好,上赶着去找别个,外面这么乱,鬼晓得会遇到什么事啊!”
“你不要说这话,我晓得你也是担心她——要是你和你现在的朋友断了,你不急吗?人都走了三四天我们才发现,现在找人才是正经事!她那个同学也是的,不问清楚瞎帮忙,这帮的什么忙哦!”俞鸿雁对二妹有些生气。
俞兆萍站起来:“大姐,你就是偏她!许她做还不许我说啊?她就是蠢!那个帮她的同学一直就对她有意,家里条件也好,工作也体面,她自己谈了个山高路远来的‘卖货郎’,还跑出去找别个了!这么不体面的事,不说我和你,爷和娘受得了吧?我哪里说错了?”
“行了,算了。你们也不要怪这个那个不相干的人了,冇得人想有这事。我们都想办法找人吧。”俞父叹了口气。
俞家忙前忙后发动亲友忙活了半个月,一家人本来一条心;结果熟人带来消息,那个大刘犯事跑了。大刘的门面被砸开了,里面乱七八糟的,都是要债的,据说他赌博输了不少钱,穷途末路跑了。传言累及小林,坊间传闻大刘还吸毒,那小林和他是朋友,肯定是毒赌都沾的,指不定躲什么跑回老家不露面了呢!传言愈演愈烈,俞家小女儿跟人跑了的流言彻底传开了。亲友们也都不怎么愿意帮忙了,只有俞鸿雁一直得空就到处跑,找妹妹的消息;期间她的高中同学老陈也一直坚持帮忙。
传言总是伤人的,家人都无法承受愈传愈失真的耸闻。俞父俞母在各自单位的处境很尴尬:有真心关心他们的人,更多的是看热闹和笑话的人。俞兆萍的婚事黄了——她妹妹的事在丝织厂里传遍了,副厂长准公公觉得丢死人了,未婚夫家坚决退了婚,说是要娶“正经家庭”的“清白”女性。俞兆萍上班就像走阴间路,她不想面对:自己已经成了储蓄所的笑柄!
在一次休假俞鸿雁和同学老陈回到家里,和父母说起自己找小妹的进展和情况时,俞兆萍从房里冲了出来:“你不要讲了!你还找她做么昂?她要是有一丁点良心,就不会一封信也不回来——爷和娘单位的电话她晓得,丝织厂的电话她有,你们单位的电话她熟得很!她要是嫌丢人不敢联系你们,那就随她算了,还能死在外面吧?她几时管了这屋里人的死活?我的人生都被她毁了!外面在传我俞兆萍有个吸毒的妹妹,跟了个赌博的男的跑了;还不晓得那男的到底是什么底细,鬼晓得有没有家庭,说她当第三者跑了的也有!现在说什么的都有,凭什么是我承担啊!我就是个笑话!”
俞兆萍嚎啕大哭,哭到喘不上气,实在崩溃大吼一声后,把客厅桌子上东西全部掀了,还把老陈手里的茶杯也夺过来砸了,接着喊道:“找找找!你们怕她死在外面,就不顾我怎么活吗?这家里没有人欠她那个猪脑壳的!”
俞鸿雁很难受,她不知道说什么。俞兆萍的未婚夫和她分手后,很快同家里另外介绍的女青年好了——据说婚期不变,只是新娘换掉。俞鸿雁想过劝二妹:“不要为一个提分手都不敢面对,还要自己父亲出面的懦弱男人心痛。”但她知道,二妹受到的创伤、面对的社交压力,不是她一句轻飘飘的话能安抚。她很痛心,除了持续找小妹,也一直给二妹买一些东西、写点简短的留言鼓励;她知道二妹抗拒和她沟通,也不想同她讲话,那就生活上做些能做的事关心二妹。更让俞鸿雁难过的是母亲的态度:母亲似乎很想维持所谓“俞家的体面”,她不想让父亲和自己再把时间花到“大海捞针”找小妹上,想让这事翻篇。
俞母自小女儿出事以来,在单位简直没法做人。她一直满足于自己与丈夫都有体面工作,生活富足、家庭和谐,三个女儿也都工作了;除了自己没生儿子,基本是单位里被艳羡的对象。小女儿的事让她平白受到了无数“教女无方”“得亏没生儿子,生个儿子这样这辈子算完了”的指责,连在乡下老家她看不上的姑姐和妯娌,晓得这事后也明里暗里踩她“只顾自己舒服,把伢养废了!我们在乡里又啷样?得亏有儿子,比她强多了”。
年底俞兆萍前未婚夫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大摆宴席。俞兆萍又在亲友口中掀起了一阵议论,同事们也从窃窃私语到明着讨论;这一次,她真的遭不住了,在家里大发一通脾气。俞鸿雁提着水果到门口,就听见盘盏砸碎的声音,着急忙慌进门——只见俞父坐着,撑着低垂的头不言语;俞母立在窗帘那边,独自垂泪;二妹疯魔似地砸所有能砸的东西。俞兆萍见到大姐,更来气了:“俞鸿雁,我跟你说!我和爷还有姆妈说了,都不找了!我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你们再找她俞丹芳,我就死到你们单位门口!她欠我的,哪个赔给我啊?你们好枯的心啊!你们怕她在外面死,有没有一个人想过我在家里怎么活?我就是那‘愚公移山’的山,也撑不住要塌了啊!这是人过的日子?我在单位里怎么做人?我出去外面怎么做人?所有人都晓得我被退了婚,都笑我屋里不清白。到底是哪个不清白啊?到底是哪个辱门拜户?”
“是外面那些嚼牙巴骨、造口业的人不清白!是他们没有德行,辱门拜户!”
俞兆萍呆滞地看着大姐,轻点两下头:“好!好!你俞鸿雁了不起,长姐真是有本事、好负责呀!今日今时了,你还帮她说话!”她冲进书房,把相册和一些簿子拿出来,将与俞丹芳有关的相片还有文件,对俞鸿雁一张张撕——像被折磨疯了一样,边撕边哭边笑,拦都拦不住。
闹到后半夜,俞母安抚好了二妹,带她回房休息了。俞父只是叹气,后来轻拍了一下俞鸿雁的背:“老大,小妹的事还是劳烦你费心了,我对不住你们几个,是我没有操好心。”俞鸿雁一个人收拾客厅里乱七八糟的碎片、东倒西歪的桌椅,她捡起那张撕成四块的小妹中专毕业照片——明明一年前,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小妹对生活那么有憧憬。她把这张照片收进了自己包里。
本来家里想给二妹请假休息几天,可二妹第二天起来,还化了妆、精神满满的样子去上班。她对俞鸿雁说:“不劳你们费心!我和你心爱的小妹不一样!我随几时都不会让别人看乔(看歪、看扁)!”
小妹彻底没了消息。她的同窗好友江群提着礼品来家里问询过好几次,每次二妹都不给人家好脸色,俞母也不太搭理人家,江群也就再没来过了。俞鸿雁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小妹,她总会梦见小妹——担心小妹在外面过得不好,连梦里都是追着小妹问:“丹芳,你冷不冷?手头紧不紧?你跟我回家吧。”每次醒来,枕巾都湿透了。二妹俞兆萍在前未婚夫结婚三个月后,死活要嫁给家里开砖厂的一位男青年;她自己性格坚定有主意,家里没人反对,都由她性子。她觉得自己带着“死活”的气地回家摊牌,倒像个笑话。俞鸿雁也只想尽快离开父母家——小妹的事像一块暗疮,像家里角落消失不掉的白墙上的霉点,成了每个人心里季节性出现的梅雨,逃无可逃,不知如何躲避这阴影。她很快和一直帮助支持她的老陈结婚了,彻底搬离了原本温馨的绿色小楼——她们三姊妹的家。小妹离家那年,她初中就种下的栀子花树也不知怎么枯死了,一直也就立在花园没人管,等俞鸿雁也出嫁了,那年老家亲戚们到城区小商品市场采购,顺道上家里坐了坐,砍掉那棵枯木带走做了烧火棍。
现在俞鸿雁坐在床沿,又翻到那张她粘起来的小妹的中专毕业照片。想到自己镜子里的白头发,想到自己不知怎么过去的几十年——时间在她身上像淌过的静静河流,平淡安稳的生活早已让她平静,但每次想起小妹,她心里不静办(安宁)。石唯和俞鸿雁在江滩分别后没几天,告诉了她所有找到的关于那个所谓俞丹芳“朋友”——“远房表姑”的信息:她好几年没有回来了,电话号码也换了,之前的拨不通;石唯只通过自己姑妈找到了她的短视频账号;至于石唯外婆家附近的那户亲戚家,在前几年老人过世后,房子空了,那位“表姑”的兄弟姐妹也不住在本地。俞鸿雁关注了那人的短视频账号,一直给那个好几年没更新的账号发私信,期待着希望渺茫的回音。
命运是什么呢?俞鸿雁不知道。她想过做一个好女儿:父亲抱憾而终前,握住她的手小声说“老大……你费心”——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让她继续找小妹。她母亲现在瘫痪,以她六十三岁的身体和精力,一个人照顾不来,二妹又有怨不配合;她想做一个好妻子:二十几年前,在悲愤交加下,还是去丈夫单位举报了他,他说她不念一丝情分;她想做一个好母亲:对儿子课业的严厉和学业规划的控制,让他坚定地挣脱了她;他还恨她毁了他的幸福家庭、毁了他的父亲,他说是她亲手把自己越推越远,说他没有家;她想当一个好家姐:小妹杳无音讯,对二妹的所有支持和帮助,都是二妹不想要的,二妹说她偏心、自恋,说她“自己不幸福才会管别人家事”;她想当个好姨妈:梁悦只想离开有自己母亲的家庭,忽视婷婷的样子,像当初二妹不关心梁悦一样;梁悦爱她、尊重她,却必须疏远她——就像疏远自己母亲俞兆萍一样,只有这样才能彻底逃离家庭和家族;梁挥只想逃避现实,她一提出现实问题,他就会翻出陈年旧事,说她“你对我管教就像对待大羽哥一样严苛”;她想当个好老师:那些爱戴她的学生们一直和她联系,可当她发现其中石唯和自己已婚的侄子在恋爱时,她第一反应居然是找学生石唯解决——当时想到的都是“梁挥的生活不能被打乱”,尔后才考虑石唯,明明是侄子的错,不是吗?
以前教书,每次月考完,班上同学们会对答案,俞鸿雁也会帮助学生们对答案——这样有参照、有对比,心里有底。现在的生活,要到哪里对答案呢?或许没有必要对答案、找参照了,她不后悔,她不用后悔。命运是什么呢?没有答案,只是“我愿、我过、我活”,她会静办地投入那深潭,永不回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