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

作者:莲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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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星陨


      宴席后的死寂,像一场大雪,无声地覆盖了整个豫亲王府。

      那场精心策划的、用以凌迟彼此的战争,在多铎说出那句“江南的东西,就是不牢靠”后,便已分出胜负。他赢了表象,却输掉了灵魂。而她,输掉了一切,却奇异地找回了内心的平静。

      自那日之后,昭然便被“请”回了自己的院落。院门虽未上锁,但日夜不离的、兰嬷嬷安排的“照顾”,却比铁锁更让人绝望。两个健壮的嬷嬷守在门口,美其名曰“伺候”,实则寸步不离。她的一日三餐,她的衣着妆容,她的一举一动,都需报备。她成了这座王府里最尊贵的囚徒,一个活着的摆设。

      起初,她也曾试图反抗,绝食,摔碗。但兰嬷嬷只是冷笑着,命人将新的碗筷重新摆上,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告诉她:“王爷新得了旨意,要好生‘照看’姑娘。姑娘若不吃,饿坏了身子,奴才们担待不起,只能请王爷新派‘贴心人’来伺候了。”

      那“贴心人”是谁,不言而喻。

      昭然便不再反抗。她开始安静地吃饭,安静地睡觉,安静地坐在窗前,看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从繁花满枝,到落叶凋零。她像一株被抽掉了所有生气的植物,只剩下最本能的求生意识在维持着心跳。

      而多铎,将自己埋进了军务与政务的山海之中。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积极地筹备着南下的军备,仿佛只有那无休止的忙碌,才能填补心中那个被掏空的巨大窟窿。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自己亲手打造的金丝笼里,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他从未再踏足她的院落,也从未派人传过一句话。但昭然知道,他过得并不好。从那些下人惊惶的只言片语中,她能拼凑出一个暴躁易怒、夜不能寐的王爷。

      他们像两座隔着深渊的孤岛,用沉默进行着最激烈的对抗。

      那一夜,他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酒意上涌,脑海中全是她那双空洞、绝望、却又带着一丝不屈的眼睛。那眼神像一根刺,扎得他心口流血。他给她的荣华,她视若粪土;他给她的羞辱,她默默承受。他究竟要怎样,才能在她的心上,刻下自己的印记?才能让她明白,她是他多铎的,无论是生,是死!

      一股暴虐的、混合着痛苦与欲望的火焰,猛地从他心底窜起,烧尽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猛地站起身,掀翻了书桌。笔墨纸砚稀里哗啦摔了一地。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红着眼,大步冲出了书房,朝着她所在的院落走去。

      守门的嬷嬷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王爷,吓得魂飞魄散,连拦都不敢拦。

      院门被“砰”地一声踹开。

      昭然正坐在窗前,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得浑身一颤。她转过头,就看见了站在月光下,眼神狂乱、气息粗重的多铎。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眼神里有恐惧,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死寂的平静。

      “你……”多铎想说些什么狠话,想骂她不识好歹,想质问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他一丝一毫的位置。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只能用行动来证明。

      他一步步向她逼近,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猛兽。她想逃,但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他一把将她拽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他的吻,带着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粗暴地落在她的唇上、脸上、脖颈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只有纯粹的、想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的占有欲。

      “昭然……你是我的……是我的……”他在她耳边嘶吼着,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

      她在他怀里挣扎、捶打,泪水汹涌而出。这泪水,不是为他流的,是为她自己,为这无法挣脱的噩梦而流。

      她能感觉到他的颤抖,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泪水,混杂着他的吻,落在她的皮肤上。他一边用最残忍的方式占有她,一边却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痛苦地哭泣。

      这不像一场征服,更像一场献祭。他将自己,也将她,一同祭献给了那名为“爱”的、残酷的神祇。

      许久,他终于力竭般地停了下来。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喘着粗气。他的双臂依然紧紧地箍着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化作青烟,消散在空气里。

      “为什么……”他喃喃地问,声音里满是痛苦和迷茫,“为什么……你不能只看着我一个人……”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在哀求。

      但她却无法回应。她的心,早已在一次次的羞辱和绝望中,变成了一片废墟。她只是沉默地流着泪,任由他抱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良久,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猛地推开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眼神中的狂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不敢看她,不敢看她身上那些被自己留下的、青紫的痕迹。他只是狼狈地、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个院子。

      那晚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那场突如其来的、野兽般的占有,成了他留给她的,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烙印。

      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

      那日,多铎在与几位将领议事时,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寒意袭来,随即高热不退,呕吐不止。当御医颤抖着揭开他衣领,看到那皮肤上隐约浮现的红点时,整个王府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天花。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碎了所有的伪装与隔阂。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王府上下乱成一团,门窗紧闭,门口挂上了象征死亡的红布。顺治帝急派的御医进进出出,带来的却是越来越坏的消息。

      多铎被移入了隔离的病房。他躺在那里,曾经意气风发的战神,此刻在高烧与剧痛中,意识模糊,时而呓语,时而昏睡。

      他不再喊杀喊打。

      在那痛苦的、混沌的深渊里,他卸下了所有盔甲。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开始喃喃自语,声音微弱而破碎。

      他喊着“哥哥……”,那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依赖和恐惧,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跟在多尔衮身后,需要兄长庇护的少年。

      他喊着“额娘……”,声音里满是思念和委屈,仿佛在向那个早早离他而去的女人,诉说这一生的颠沛和孤寂。

      更多的时候,他含糊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那个他既想摧毁、又想拥抱的名字。

      昭然……

      当这个名字,从那个曾经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过她的人口中,以如此虚弱、如此无助的方式喊出时,昭然正在自己的院子里,修剪一盆快要枯死的兰花。

      她停下了手中的剪刀。

      守门的嬷嬷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对她的看管也松懈下来。她推开院门,无人阻拦。

      她没有立刻过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自己院中的那棵海棠树下,听着远处传来的、压抑的呻吟和御医们沉重的吩咐。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恨吗?恨。

      爱吗?或许还有一丝,但那爱早已被血泪浸泡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复杂的悲悯。

      她知道,他快死了。

      那个给了她无上荣宠,也给了她无尽痛苦的男人;那个她爱过、恨过、挣扎过、也绝望过的男人,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静静地走到他房门外的走廊下,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了下来。

      她没有进去。她知道,自己进去了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添乱。她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在这最后的时刻。

      她就那样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夜深了,寒风刺骨,她一动不动。她听着里面传来的每一次呻吟,每一次虚弱的呼唤——“哥哥”、“额娘”、“昭然”——仿佛在听着一首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最悲凉的挽歌。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老御医走了出来,对着等候在门外的众人,沉重地摇了摇头。

      顺治六年三月十八日,开国诸王战功之最的豫亲王多铎,病逝,年仅三十六岁。

      消息传开,王府内外,一片哭嚎。

      而走廊的阴影里,昭然缓缓地、缓缓地站起身。她没有流泪,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她回到了自己空荡荡的房间,从箱底翻出那件早已洗得发白、却依旧被她珍藏的旧衣——那是她初入王府时,多铎意气风发地赠予她的第一件礼物。

      她换上衣服,将一头青丝细细梳好。她走到桌前,提起笔,想留下只言片语,却发现,这一生的恩怨情仇,早已重得让她一个字也写不下了。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等待着。

      王府不会放过她,皇室不会放过她。她是个多余的、见证了太多秘密的影子。她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来“处理”她。

      与其被当作一件脏了的物件随意丢弃、或是在这王府的阴影里苟延残喘地耗尽一生,不如自己为这一切画上一个句号。

      她的爱,连同她的恨,都随着那个男人的死去而死了。

      她活着,又能去哪里呢?她只是一个奴仆,灵魂早已在这座王府里被碾碎,身体也早已离不开这个牢笼。离开了这里,她只会像一片落叶,无声无息地腐烂在泥土里。

      既然如此,不如追随那份爱而去。

      在王府的人找上门来的前一刻,她拿起了梳妆台上那把最尖细的银簪,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剧痛传来,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鲜血染红了那件旧衣,就像多年前那个初见的午后,他意气风发,而她,眼里还有光。

      窗外,那棵海棠树的枝头,在灰蒙蒙的天色下,依旧没有泛起一丝绿意。

      (第十八章·终)

      番外
      夜色温柔,科尔沁草原静谧无边。风轻轻拂过草尖,带着泥土和野花的香气,吹散了所有过往的沉重。

      两个人影,并肩站在星空下。他们不再有昔日的身份与称呼,只是两个归家的旅人。

      风穿过他们的指尖,将彼此的手轻轻牵起。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所有的爱恨、执念与漂泊,都在这片草原上悄然融化。

      星河低垂,天地间只剩下宁静。他们的身影渐渐淡去,与夜色、草浪、星光融为了一体。

      风还在吹,草原依旧辽阔。两个灵魂终于平等、自由,再没有离别,也没有悲伤。

      这一刻,他们只是彼此的归途,也是草原永恒的一部分。

      番外二:尘封的日记

      顺治六年,春。

      豫亲王府的库房里,积尘厚重。自从多铎病逝、赵昭然随殉后,这座曾经喧嚣一时的院落,便陷入了一种死寂。

      整理旧物的嬷嬷,在书房暗格里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木盒。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厚厚的、被反复翻阅过的信纸。最上面,是一封未曾寄出的信,字迹龙飞凤舞,却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

      信纸的抬头,只有一个字:

      “蕊:”

      下面的字迹,墨色深浅不一,仿佛是断断续续写下的。

      “今日,我又对你发了脾气。只因你不愿收下那串东珠。你可知,那是我特意为你寻来的,比宫里赏给福晋的还要大。”

      “你越是清冷,我便越是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堆在你面前,想看你为我展颜一笑。”

      “可你没有笑。你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悲悯。”

      “那一刻,我竟生出一丝恐慌。我拥有了江山,拥有了权势,为何却换不来你一个真心的笑容?”

      “他们都说我是战神,是杀伐果断的王爷。可只有在你面前,我多铎,不过是一个想要讨好心上人的傻子。”

      “……今日,我去了江南。那里的水,太软。我不喜欢。我想起你,想起你煮的茶,想起你弹的琴。那首《醉渔唱晚》,我如今才真正听懂。”

      “原来,我不是那个逍遥的渔夫。我只是那个,被困在金丝笼里,渴望着笼外飞鸟的……困兽。”

      “我做了一件错事。一件可能永远无法挽回的错事。”

      “我屠了扬州城。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与你之间,便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血河。”

      “我回来,想向你解释。我想告诉你,我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未来,为了这天下再无战乱。”

      “可你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那眼神里,有恨,有痛,还有……怜悯。”

      “赵昭然,你不该怜悯我。你应该恨我,或者……爱我。”

      “……我病了。这大概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高烧中,我看到了额娘,看到了十四哥。但我最想看到的,是你。”

      “我想对你说,那日宴席上,我不是在羞辱你。我只是嫉妒,嫉妒你心里装着那片不属于我的山河,嫉妒你对那些素未谋面的人,怀有比我更深切的悲悯。”

      “我甚至在想,若是我死了,你是否会……为我流一滴泪?”

      “蕊,若真有来生……”

      “……罢了。”

      “这封信,终究是寄不出去了。”

      “就让它,随我一同入土吧。”

      “至少,在另一个世界,我还能找到你。”

      “这一次,我不再是王爷。”

      “你也不再是罪奴。”

      “我们……只是普通人。”

      “—— 多铎绝笔”

      嬷嬷读完,轻轻叹了口气,将信纸放回盒中。

      窗外,春风吹过,拂柳院的那棵老梅树,终于抽出了一点新绿。

      仿佛在回应,又仿佛在告别。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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