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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与“夫妻”
十月三十,霜重。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将军府的灯笼已在寒风中摇曳。顾清晏起身时,萧宸已穿戴整齐——玄色龙袍,十二旒冕冠,腰悬玉带,正由李德全伺候着整理袖口。
“醒了?”萧宸听见动静,回头看他。
顾清晏披衣坐起,长发散落肩头,在昏黄的烛光下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垂眸下榻,撩袍欲跪:“臣……”
“不必。”萧宸抬手虚扶,“私下里,没这些规矩。”
顾清晏却坚持行了半礼:“礼不可废。”
萧宸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心头莫名一窒。
这就是他们如今的状态——白日里,他是君,他是臣,隔着九级玉阶,隔着文武百官,隔着不可逾越的礼法鸿沟。
连一声“平身”,都显得疏离。
“今日天冷,多穿些。”萧宸从衣架上取下那件白狐裘,亲手披在顾清晏肩上,“下朝后朕早些回来。”
顾清晏抬眸,眼中水光潋滟:“陛下政务繁忙,不必……”
“朕想回来。”萧宸打断他,指尖拂过他冰凉的发梢,“陪你用午膳。”
四目相对,烛火噼啪。
顾清晏垂下眼睫:“……臣候着陛下。”
辰时正,紫宸殿钟鸣九响。
萧宸高坐龙椅,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下方百官山呼万岁,声震殿宇。
顾清晏站在武将行列末尾——因无实职,又顶着“皇后”的虚名,位置尴尬。他垂眸静立,月白朝服在满殿玄紫朱红中显得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清冷孤绝。
“北境军报!”兵部尚书出列,声音洪亮,“北狄铁骑再度南下,连破两城,守将殉国!”
殿中哗然。
萧宸面色沉冷:“郑国公。”
郑宏出列:“臣在。”
“南疆十万边军,为何至今未动?”
“陛下明鉴,”郑宏躬身,“南疆距北境千里之遥,大军调动至少月余。且蛮族近来亦有异动,若调兵北上,恐南境失守……”
又是这套说辞。
萧宸眸光转寒,正要开口——
“臣有本奏。”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清晏缓步出列,撩袍跪下。月白朝服铺在冰冷金砖上,像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
“顾卿请讲。”萧宸声音不自觉放柔。
“北狄此次南下,看似凶猛,实则虚张声势。”顾清晏抬眸,眼中一片清明,“臣观其行军路线,避开要塞,专攻薄弱城池,且破城后不占不退,只劫掠粮草——这是粮草不足、急于过冬之兆。”
殿中一静。
兵部尚书皱眉:“顾公子久病不同军事,何以断言?”
“正因为久病,才看得更清。”顾清晏看向萧宸,“陛下,北狄此战,意在粮草,不在攻城。只需坚壁清野,固守要隘,待其粮尽,自会退去。”
萧宸眸光微动:“那南疆边军……”
“不必调动。”顾清晏声音平稳,“但可命南疆守军大张旗鼓,佯装北上。北狄在南疆必有探子,闻此消息,必疑我军有诈,不敢全力北上。”
虚张声势,以疑制敌。
好计策。
萧宸看着殿下跪着的那人——面色苍白,身形单薄,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如出鞘的剑,锋利得让人心惊。
这才是顾清晏。
不是病榻上那个需要他喂药的脆弱美人,而是能在万军阵前谈笑用兵的顾家少帅。
“准奏。”萧宸一字一句,“兵部即刻拟旨,按顾卿所言布置。”
“陛下!”郑宏急道,“顾清晏一介病弱,岂可妄议军国大事……”
“郑国公,”萧宸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三年前苍梧谷之战,顾卿以三千残兵破五万蛮军时,你又在何处?”
郑宏脸色一白,哑口无言。
萧宸起身,冕旒玉珠碰撞轻响:
“退朝。”
午时,萧宸果然早早回府。
踏入西厢时,顾清晏正坐在窗边煮茶。听见脚步声,抬眸浅笑:“陛下回来了。”
这一笑,与朝堂上那个清冷孤绝的顾将军判若两人。
萧宸脱下龙袍,换上常服,在他对面坐下:“今日朝上……委屈你了。”
“臣不委屈。”顾清晏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倒是陛下,为了臣当庭驳了郑国公,怕是要惹他不快。”
“朕早就想驳他了。”萧宸接过茶,指尖无意间擦过顾清晏的手背,“只是缺个由头。今日……多谢顾卿。”
顾清晏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臣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那南疆佯动之计,”萧宸看着他,“真是临时所想?”
顾清晏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陛下觉得呢?”
萧宸失笑:“朕觉得……顾卿早有准备。”
“三年了。”顾清晏轻声道,“臣躺在病榻上,无事可做,只能一遍遍推演兵法,设想各种战局。今日北狄之困……臣推演过七种解法。”
七种。
萧宸心头一震。
这三年,他以为顾清晏心灰意冷,缠绵病榻。
却不知,那人从未放弃过思考,从未放弃过……属于将军的骄傲。
“顾卿,”萧宸握住他的手,“若有一日,朕让你重掌兵权……”
“陛下,”顾清晏打断他,笑容温润,“臣这副身子,掌不了兵了。”
他说得轻巧,萧宸却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
像熄灭的星火。
午后,两人在园中散步。
秋阳正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小径上交叠。萧宸很自然地握住顾清晏的手,指尖相扣。
“陛下,”顾清晏轻声提醒,“有人看着。”
萧宸抬眼,果然看见几个洒扫的仆从远远站着,低眉顺目,却难掩好奇。
“看便看。”他将顾清晏的手握得更紧,“朕与自己的‘皇后’牵手,有何不可?”
顾清晏耳尖微红,却没再挣。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走过竹林,走过假山,走过那片萧宸亲手种下的海棠。
“有时朕会恍惚,”萧宸忽然道,“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哦?”顾清晏侧眸看他,“陛下觉得……有几个臣?”
“至少两个。”萧宸停下脚步,看着他,“朝堂上那个冷静果决的顾将军,和府中这个温柔病弱的顾清晏。”
顾清晏微笑:“那陛下喜欢哪个?”
萧宸沉默片刻,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都喜欢。”
“因为……”他靠近,气息拂在顾清晏耳畔,“那都是你。”
顾清晏睫羽轻颤,垂下眼。
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也照见他唇角那抹极淡、极真的笑意。
晚膳后,萧宸在书房处理政务,顾清晏在隔壁暖阁看书。
亥时,萧宸合上最后一本奏折,起身走到暖阁。
顾清晏已靠在软榻上睡着了,手中还握着一卷兵书。烛光映着他沉睡的侧脸,眉眼间褪去了白日里的疏离,只剩下纯粹的、毫无防备的柔软。
萧宸轻轻抽走他手中的书,又取来薄毯替他盖上。
动作很轻,顾清晏还是醒了。
“陛下……”他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睡意,“忙完了?”
“嗯。”萧宸在榻边坐下,“怎么不去床上睡?”
“等陛下。”顾清晏坐起身,很自然地靠进萧宸怀里,“陛下今日……很累吧?”
萧宸一愣,随即失笑。
这是顾清晏第一次主动靠近他。
他伸手环住怀中单薄的身子,下巴抵在那人发顶:“有顾卿在,不累。”
顾清晏在他怀里蹭了蹭,像只慵懒的猫:“那臣以后……都等着陛下。”
“好。”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亲密无间。
这一刻,没有君臣,没有算计,没有朝堂上的剑拔弩张。
只有两个疲惫的人,在深秋的夜里,互相取暖。
子夜,萧宸将顾清晏抱回床上。
替他掖好被角后,萧宸没有离开,而是和衣躺在他身边。
“陛下,”顾清晏侧身看着他,“明日还要早朝……”
“朕知道。”萧宸伸手,将他揽入怀中,“就让朕抱一会儿。”
顾清晏没有抗拒,反而往他怀里靠了靠。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得朦胧温柔。
“阿宸。”顾清晏忽然轻声唤道。
萧宸心头一震——这是顾清晏第一次,在清醒时唤他的名。
“嗯?”
“如果……”顾清晏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碎这难得的宁静,“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臣骗了你,你会恨臣吗?”
萧宸沉默良久,才道:“那要看……你骗朕什么。”
“若是……很大的骗局呢?”
“多大的骗局?”
顾清晏不说话了,只是将脸埋进他胸口。
萧宸能感觉到,怀中的人在微微颤抖。
“顾清晏,”他收紧手臂,声音低沉,“无论你骗朕什么,朕都……”
都什么?
都原谅?
都接受?
萧宸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竟不敢想那个答案。
怕想得太深,会看见不愿看见的真相。
“睡吧。”他最终只是这样说,“明日……还有朝会。”
顾清晏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月光静静流淌。
萧宸睁着眼,看着怀中人沉睡的侧脸,心中那片疑云,却越来越重。
他忽然想起朝堂上,顾清晏分析北狄军情时,那双锐利如剑的眼睛。
那样的人……真的甘心被困在这深宅后院,做一个需要他庇护的“病弱皇后”吗?
次日晨,一切照旧。
寅时,萧宸起身更衣,顾清晏行礼送别。
辰时,金銮殿上,君臣相对,礼法森严。
午时,将军府中,两人同桌用膳,萧宸为顾清晏夹菜,顾清晏为他盛汤。
黄昏,园中散步,十指相扣。
入夜,相拥而眠。
日复一日。
萧宸渐渐习惯了这种双重身份的生活——白日是威严的帝王,夜晚是温柔的“夫君”。
有时他会恍惚,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顾清晏。
但他知道,自己贪恋这样的日子。
贪恋朝堂上那个冷静果决的顾将军,为他排忧解难。
更贪恋府中这个温柔病弱的顾清晏,给他片刻安宁。
像冰与火,矛盾又和谐。
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而梦中,那双清冽的眼睛,总是含笑看着他。
像在说:
阿宸,你看。
我们都入戏太深。
深到……分不清真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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