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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像
迦蓝继续向着阿朵跪拜的方向走,雪白的衣袂拂过青石板路。他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什么,时不时还会动手摸一摸,戳一戳。
摘下的花枝断面有金色的佛力渗出,泥里枯枝被掰断时佛力会如星火逸散。这些力量无根无源,自出现到消失不过是呼吸间。
跟佛骨的力量很相似又不完全相同,真说起来,倒有点像是……被榨干后留下的渣子。
迦蓝又随手掀开几处墙角的砖瓦,剥去表面那层用以粉饰的薄灰,底下露出的,是与医馆墙皮下如出一辙的、密密麻麻的龟裂痕迹。
他行走在镇中,吸引着全镇的视线。所过之处,人声鼎沸,所有人之间都带着心知肚明的互动理所当然,生动极了。那些向他投来的目光,在时隐时现的金光里,带着一种排练过千百遍的恭敬。但在他经过后,所有的表演就会突兀的结束。那追逐着他的视线会迅速褪去,镇民们缓缓放下所有的动作,呆滞着返回家宅中。那一个个灰色的小房子,像极了一个个小坟包,白天里吃着香火供奉,夜晚时无光亦无声。
直到他走到镇中心。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在镇里走,却一直都没想过要来这里转转。直至今日。
在迦蓝的记忆中,那里本是一座碑。上面刻着两列名字,一列是曾来过白水镇的医僧,无论是常驻还是短期的轮换驻守,上面都会留有他们的姓名。这个镇很穷,给不起过多的供奉,所以能给的就只有心意。另一列是走出镇子去修行的僧侣,镇民们希望他们能记住他们的来路,无论未来走到哪里都不忘初心,毕竟除了白水镇,也会有黄水镇、黑水镇。众生不易,世人皆苦。
所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里的碑文变成了一尊看起来宝相庄严,慈眉善目的佛陀泥塑呢?它端坐于石砌莲台之上,拈花的手指仿佛蕴藏着普度众生的慈悲。周身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四周供奉着镇民们献上的香烛,歪七竖八的渣子堆满了铜炉。
而阿朵,端正的跪在了佛像正前方。她身体绷得笔直,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感知。她不再哭也不再叫,安安静静的,好像化作了一尊即将献祭自身的雕像。
迦蓝的视线在阿朵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姿态让他脑海中极快地闪过阿常涨红着脸说要出家时的模样。他的心疼了一下,却也只有一下,然后就迅速冷了下去。
他近乎冷漠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审视着这尊被顶礼膜拜的佛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右耳上那枚深红近黑的耳坠。
其实也可以不这样的,刚刚那近乎于幻象的狎昵而温存的触感如同甘泉,暂时续接了他因阵法反噬而几近枯竭的人性溪流。但迦蓝并未让那暖意流淌全身,而是将其小心翼翼地、暂时封存于耳坠之中。
接下来的事,他怕自己会迟疑,所以他主动选择从自己性格中那剔除了温情的一面,保持着那种属于佛子迦蓝的,那种将情感视为需要审视的变量,而非行动准则的绝对理性。这种令他厌恶的状态或许能比那个会给阿常擦眼泪、会因思念而脸红的迦蓝,更适合处理眼前之事。
剥离人性,回归神性。
先生大概会生气,那就随他骂吧。
大不了他自己再爬回去,大不了就再跪一次先生脚边。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先生,无论如何都必须是他的先生。
迦蓝走了过去,越过如同石雕般的阿朵,走向那尊佛像。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连风都停住了。他没有跪拜,甚至没有合十,只是平静地抬起手,指尖泛起一层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金光,缓缓探向那拈花的佛指。
“迦蓝。”
一声温柔的劝阻自身后传来。
迦蓝的手停在半空,却没有收回。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眼角向那边瞥了一眼。琉璃镜片后的目光,准确地投向缓步而来的玉长老。
玉长老脸上惯有的温婉不见了,她微微蹙眉,视线先是在阿朵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又落回迦蓝悬在佛指前的手上。她的声音似乎是难过的:“迦蓝,此佛为白水镇信仰所化,以庇佑镇民。”
“庇佑?”迦蓝重复了一遍,文字含在齿边,被细细的吞咽咀嚼。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超脱人性的、洞悉一切的冰冷质感。“白水镇这些无处不在的裂痕……就是你所说的,信仰与庇佑?”
“用无声的跪拜,用说不出话的口舌,用被遮蔽的双眼,用……磨灭自我来换取的吗?”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四周,扫过阿朵,扫过医馆的方向,最后又回到那尊拈花微笑的佛像上。
“你说——”迦蓝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尊佛,吞吃了多少生魂,才显得如此……宝相庄严。”
虚假的宁静被刺破。玉长老的脸色变了,她看着迦蓝琉璃镜片泛着红的眼睛,所有开解的话都被堵在了喉间。好半晌,才是一声极轻的叹息。她走到阿朵面前,俯身,怜惜地抚过小姑娘参差不齐的短发。那额头上昨日磕破的伤口已然愈合,只留下浅淡的印记。她轻轻捏了捏阿朵冰凉的脸颊,将那死死合十的、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迦蓝,”她声音温柔,甚至带着一点甜甜的哄劝,“就留在这里,不好吗?”
她抬眼看向那白衣黑发的青年,他立在佛前,背影清寂,之前鲜活的人气都不见了。
“你不觉得这里会更让你放松,这里比大吉祥寺更好,你在这里住过,你不会更喜欢这里么?”她怜悯的看了迦蓝一眼,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阿朵突然在一边抬了下头。
于是玉长老想要继续劝说的话意外的就卡了一瞬。她不想迦蓝离开,她希望迦蓝可以永远留下。这是她教导过的孩子,是她照顾了半年的孩子。迦蓝应该留在她这里,这里更安全,这里的镇民都喜欢他。应该怎么让他真心实意的想要留下呢?就像他身边那个看着还算机灵的小孩一样。
留下吧。
留在这里吧。
永远的就留在这里吧。
多好啊,多完美啊,就像阿朵一样,不,不会像阿朵一样。小佛子这么好,怎么可以做成跟阿朵一样呢。
她会更温柔的对待他,她会将他装点的熠熠生辉。她会让他主持全镇的法会,还可以给他一个好听的法号,让他在这作为信仰,传播佛恩。叫他什么好呢?
真如?须弥?好像又都不够好,迦蓝这名字就很好了。那就给他个称谓吧,比如……医僧迦蓝。
玉长老的眼神又柔软了,她带着一种打量完美器物的目光看了一眼迦蓝,也不阻拦了。她拉着阿朵那毫无生气的小手,拍了拍,又看看迦蓝,笑了。
果然,还是这个更好。
“这里的佛像……不过是个泥塑的壳子。”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迦蓝听,“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他会留下来的
他会留下来的!
想到这里,玉长老开开心心的,牵着如同提线木偶般的阿朵,转身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无形对峙的中心广场。
周遭彻底安静下来。迦蓝感受到了微妙的恶意,一股视线自玉长老散出,挑剔的品鉴着他,做出了某种判断后又归入了无形。而眼前这顶替了石碑的泥像,看着……碍眼极了。
“既然已无庇护之心,又为何还要占着这个位置?”
泥像自然不语,唯有慈悲的笑容永恒不变。
“你受了香火,享了供奉,那你的慈悲……又给了谁?”
仿佛有无形的弦自空气中被骤然绷紧,那佛像拈花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周身流转的温润光华瞬间黯淡了几分,却又迅速在自内部渗出的金光中被补满。它依旧沉默,但那沉默已带上了一些重量。
迦蓝并未停下,他再次向前,几乎与那佛像面对面,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告诉我。”
“你是谁?”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蕴含着洞穿虚妄的终极力量。佛骨骤然变热,禅意萦绕,它沉寂多时,又似被这问句骤然唤醒,微弱地给了回应。
咔嚓。
一声脆响,自佛像内部传来。
那庄严的头颅,竟在佛骨散发的威势下,被问的自颈项处齐根断裂,缓缓倾斜,随即重重坠落下来!轰然巨响中,泥身寸寸碎裂,化作一地金粉与碎块,唯有那颗头,完好无损地、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那堆废墟之上,面容依旧慈悲,一双假眼却对准了长街尽头的医馆。空茫的瞳孔穿过晨雾,死死锁住那扇挂着草药帘子的木门。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
迦蓝循声望去,只见从佛头凝视的方向开始,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钻出无数黑色的灰烬。这些灰烬从地底钻出,又缓慢上升,在空中凝结成半透明的符号,又迅速溃散成灰。
在黑灰出现的同时,整座白水镇的屋檐如同褪色的画卷。所有声音又都消失了,安静的像被阴灵潮舔舐过。
而佛座之下暴露出的,也并非地基,而是一片刺目的裂痕。浓稠滑腻的金光自裂痕中溢出,肆意流淌,如同活物。它们缓缓蠕动,散发着冰冷、死寂、却又有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
迦蓝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自那裂缝传来,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同源相噬的共鸣。金色的、是与他佛骨同源的力量,也与他之前在叶片断面、枯枝碎屑中感受到的溢散佛力一模一样,只是此刻更为精纯、更为磅礴。这力量在呼唤他,诱惑他,仿佛那里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他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像是被蛊惑的飞蛾趋向烛火。
就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胸口的佛骨骤然灼热,剧烈震颤,不只是受到了某种刺激,又像是遇到了渴望已久的养分,挣扎着想要破开血肉,投入那片同源的金色深渊。
与此同时,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整个白水镇并非他平日所见,而是浸泡在一片恢宏却惨淡的金色佛光里,只是那佛光之下,屋舍倾颓,街道龟裂,万物都呈现出一片死寂的、坍塌后的破败景象。
右耳的坠子忽的滚烫如烙铁,将他从那片吃人的幻觉灼醒。迦蓝身上那件素白麻衣无风自动,衣角袖间带着熟悉气息的魔纹凌厉闪现。守护屏障瞬间展开,如同最坚固的堤坝,硬生生将那股莫名其妙的吸力与侵蚀隔绝在外。
裂缝不甘地退缩,被那源自魔尊的力量强行堵回无形的界限之后。
然而源自应九灯的防护毕竟只是一股力量,在隔绝了大部分侵蚀的同时,仍有一丝精纯却扭曲的佛力,如同无孔不入的毒雾,穿透了屏障的缝隙,悄然卷上迦蓝的指尖,蜿蜒攀附。
迦蓝站在原地,脑中一片尖锐的嗡鸣。认知被强行扭曲的滞涩感席卷而来,关于佛像、裂缝、以及那惊心动魄的对峙,所有记忆都被粗暴抹去,只留下一片刺眼的金色与难以言喻的疲惫。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只是在这镇子里随意转了转,并未发生任何特别之事。
他循着习惯走回医馆。院中,阿常正蹲在角落,看到他回来,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嘴巴微微撅着,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和渴望。
少年蹭到迦蓝身边,像是鼓足了勇气,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哽咽:“迦蓝……我、我还是想留下……真的不可以吗?”
这一次,迦蓝没有拒绝。他甚至微微弯下腰,目光落在阿常脸上,语气是阿常从未听过的温和,那温和之下,是一种被无形之力抚平了所有棱角的空茫。
“可以啊。”迦蓝应道,声音轻软,“你既然同这里有缘,若真心想留,就留下吧。”
阿常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迦蓝看着他,继续用那种平稳得有些异常的语调说:“三位长老佛法精湛,医术高超,若你留在这里我也是放心的。”
巨大的惊喜淹没了阿常,他用力点头,眼眶发热。然而,在这狂喜之下,一丝微弱的疑虑悄然滋生。
迦蓝的转变太快,太突然,温和得……不像他记忆中的菩萨。但这念头刚冒头,就被压了回去,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别的事物吸引,再也无法深究。
就在这时,薛长老那标志性的、中气十足的怒骂声从前堂穿透而来,字句、腔调,甚至那因为某个学徒抓错药而爆发的时机,都与他和迦蓝初到白水镇那日,一模一样。
“说了多少次!这腹痛要先用生姜暖胃,谁让你直接上黄连的?嫌他疼得不够厉害是不是!”
还是那个垂头丧气的学徒,不过那个被吓得一哆嗦的,不再是面黄肌瘦的妇人,而是换做了一个惨白脸的中年汉子。
而这一次在薛长老骂完,目光扫过院中的迦蓝和阿常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阿常粗声粗气地补充道:“还有你!小子!既然决定留下了,打算什么时候入我佛门?剃了头的才算是自己人!”
迦蓝站在一旁,听着这熟悉到刻板的对话,看着这如同戏台重演的一幕,微微蹙起了眉。他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仿佛时间的齿轮在这里卡住了,循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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