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协议曝光
协议。
那个词像根刺,卡在江野喉咙里三天了。从汀州飞回北京的航班上,他盯着舷窗外翻滚的云层,一遍遍在脑海里翻看那份文件的复印件——苏晴递过来的,林夏签的,“断绝关系协议书”。笔迹他认得。颤抖的,每一笔都像在挣扎,但最终签了。林夏。夏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几乎要戳破纸张。
他当时在病房里就把原件撕了。
可复印件还在。像某种病毒,潜伏在他意识深处,随时准备发作。
车停在江家别墅前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栋房子——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此刻看起来陌生得像博物馆。大理石柱,鎏金大门,庭院里那棵法国梧桐被夜风吹得沙沙响。江野站在门口,没立刻进去。他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又掐灭。烟蒂扔进草丛时,他想,林夏的出租屋门口连个像样的垃圾桶都没有。
推门进去。
客厅灯火通明。苏晴坐在沙发里,面前摆着茶具。她没抬头,专注地往紫砂壶里注水,水流细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回来了?”她说。
江野没应声。他把外套扔在玄关柜上,径直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那份被他揉皱又抚平的复印件,拍在茶几上。纸页散开,露出林夏的签名。
苏晴的动作停了停。
然后继续。倒掉第一泡,重新注水,洗杯,分茶。整套流程做完,她才抬眼,目光落在协议上,又移到江野脸上。
“什么意思?”她问。
“什么意思?”江野笑了,笑声很短,像咳嗽,“妈,您问我什么意思?”
他俯身,双手撑在茶几边沿,盯着母亲的眼睛。距离很近,他能看清她眼角的细纹,能闻到她身上惯用的香水味——一种很贵的、冷冽的木质香。以前他觉得这味道代表品味,现在只觉得刺鼻。
“这份协议。”他一字一顿,“您逼他签的。”
“我逼他?”苏晴端起茶杯,吹了吹,“江野,协议上写得很清楚。甲方江氏集团,乙方林夏。条件:二十万手术费。义务:永久断绝与你的联系。违约条款:十倍返还。”她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白纸黑字,他自愿签的。”
“自愿?”江野的声音拔高,“妈,他母亲当时躺在ICU,医生说再不手术活不过三天。他卡里只剩三千块。您拿着二十万支票坐在他对面,跟他说‘签了,钱就是你的’——这叫自愿?”
苏晴沉默了几秒。
她的手指在杯沿上摩挲,很轻的动作。然后她说:“江野,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想要什么,就得拿什么去换。他想救他母亲的命,就得拿他的爱情来换。很公平。”
“公平?”江野直起身,后退一步,像要重新看清这个人,“那您告诉我,爸当年也是这么跟您换的吗?他用他的命,换了什么?”
空气凝固了。
苏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握着茶杯的手在抖,茶水漾出来,洒在真丝旗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但她没动,只是看着江野,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碎裂。
“你……”她的声音很轻,“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江野摇头,笑,“我知道那个女人跪在客厅求您的时候,您跟她说‘五十万,离开他’。我知道她跳楼之后,您第一时间联系的是公关公司,不是殡仪馆。我知道爸从阳台跳下去的前一晚,你们在书房吵到凌晨——您骂他没出息,说江家不需要一个心软的家主。”
他每说一句,苏晴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江野。”她终于开口,声音破碎,“你不懂……那时候江氏在风口浪尖上,一个丑闻就能毁掉几十年基业。我是在保护这个家,保护你——”
“保护我?”江野打断她,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妈,您保护我的方式,就是让我十五岁就明白,原来爱是可以拿来交易的。原来人命是有价码的。原来我身边的人,都有可能因为钱,或者因为您所谓的‘保护’,消失不见。”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母亲。窗外是精心修剪的草坪,远处有喷泉,水柱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这一切都很美,很昂贵,也很虚假。
“林夏不一样。”他说,更像在对自己说,“他什么都没有,但他是真的。他会因为一碗泡面跟我推来推去,会因为打工迟到一路狂奔,会在我妈面前明明害怕得要死还坚持说‘我不卖’。他是……活着的。不是您世界里那些会呼吸的摆设。”
苏晴没说话。
江野听见身后茶杯放下的声音,很轻的一声“叮”。然后是漫长的沉默,长得让他以为时间停止了。
“如果我错了呢?”苏晴突然说。
江野转身。
她坐在沙发里,背挺得很直,但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那个永远精致、永远强势的女人,此刻看起来……老了。眼角的细纹很深,嘴唇抿得很紧,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泛白。
“如果我错了。”她重复,眼睛看着茶几上的协议,“如果我当年对那个女人……对你爸……如果我现在对林夏……”她停住,深吸一口气,“江野,妈只是不想你重蹈覆辙。你爸心太软,最后害了自己,也差点害了江氏。我怕你像他。”
江野走过去,在母亲对面的沙发坐下。他拿起那份协议,盯着林夏的签名看了很久。然后,他做了个很慢的动作——把纸页对折,再对折,撕成两半,四半,八半。碎纸片落在茶几上,像一场小雪。
“我不会重蹈覆辙。”他说,“因为林夏不是那个女人,我也不是爸。”
他把碎纸拢在一起,握在手里。
“但您知道吗?爸跳下去之前,给我发过一条短信。”江野掏出手机,解锁,翻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收件箱。最底下有一条,发件人是“爸”,时间是他去世那天的凌晨三点十七分。
苏晴的呼吸停了。
江野把手机递过去。屏幕上只有一行字:
“小野,别学爸爸。要敢爱,敢不听话。”
苏晴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江野以为她不会哭了——他记忆中母亲从没哭过,至少没在他面前哭过。但眼泪还是掉下来了,一滴,两滴,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那行字。
她抬手捂住嘴,肩膀开始颤抖。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江野没安慰她。他只是坐在对面,看着母亲哭,看着这个曾经以为可以掌控一切的女人,终于被往事击垮。等她稍微平静一点,他才开口:
“从今天起,我没家了。”他说,声音很轻,“不是气话。是事实。这个房子,江氏,所有您想给我的东西——我不要了。我要林夏。只要他。”
苏晴抬起头,眼睛红肿,妆容花了。她看着儿子,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点了点头。
“好。”她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好。”
江野站起来,把碎纸片扔进垃圾桶。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见母亲还坐在沙发里,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
“妈。”他叫了一声。
苏晴没回头。
“您保重。”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彻底关上了。
---
电话响了。
凌晨两点。江野刚从医院回到临时租的公寓——离医院十分钟车程,方便随时过去。他倒在沙发上,连开灯的力气都没有。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屏幕上显示“宋妍”。
犹豫了三秒,他接起来。
“喂。”
“江野。”宋妍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点疲惫,“我在医院楼下。能下来吗?十分钟,说完就走。”
江野坐起来,揉了揉脸。“林夏睡了?”
“我刚从病房出来。他睡着了,护工在。”电话那头有风声,她应该在外面,“我没告诉他我找你。”
江野沉默了一会儿。
“等我。”
他套上外套,下楼。深夜的医院停车场很安静,只有几盏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宋妍靠在她的车边,穿着米色风衣,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看见他,她直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给。”她递过来。
江野没接。“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宋妍把文件袋塞进他手里,然后转身,拉开车门,像是要走。但手放在门把上,她又停住了,回头看他。
月光下,她的脸看起来很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这个总是精致得体的女孩,此刻看起来……真实。真实的疲惫,真实的失落。
“江野。”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年夏天先遇见你的人是我,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江野没说话。
“但后来我明白了。”她笑,笑得很淡,“不是先来后到的问题。是人的心,它一旦认定了谁,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引擎前又说了一句,“林夏病房的抽屉里,有个铁盒子。密码是你生日。”
车灯亮起,缓缓驶出停车场。
江野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拐角。手里的文件袋沉甸甸的,像装着一整个过去的重量。他打开,借着路灯的光翻看。
第一张,是银行汇款回单。日期:三年前的十一月十五日。金额:十万。汇款人:JY。收款人:汀州人民医院。备注:林春梅手术费。
第二张,同样的。日期:四个月后。金额:十万。
第三张,第四张……整整六张,每张间隔四个月,直到去年七月。六十万。和他当年查到的数字一模一样——林夏父亲欠的债,他母亲手术的费用,后续治疗的钱。
汇款人都是JY。
他的缩写。
江野的手指开始发抖。他蹲下来,背靠着冰冷的车身,一张一张地翻。每一张回单的边缘都有些磨损,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最后一张的背面,有一行很小的字,铅笔写的,几乎看不清:
“江野,对不起。但谢谢你。”
字迹是林夏的。
江野闭上眼。脑海里突然闪过很多画面——三年前的冬天,林夏电话里冷淡的“在忙”;酒吧里他对着富婆笑的侧脸;汀江边他扔挂件时决绝的背影。原来这些背后,是这些汇款单,是这个傻子一边拿钱救母亲的命,一边用最残忍的方式推开他。
为了保护他。
为了保护他这个,自以为被背叛、被抛弃、被辜负的,蠢货。
江野把文件袋抱在怀里,额头抵着膝盖。夜风吹过,很冷。但他感觉不到。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撕碎。
过了很久,他站起来,腿有点麻。转身往住院楼走时,他想,原来恨了三年,到头来恨的是个误会。原来他所以为的背叛,是那个人能给他的,最后的温柔。
---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