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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在我手里(二)
屋子里静了很久,只听见灯芯轻轻炸开一点火星的声音。
“你恨我?”他问。
承盈抬眼:“将军要听真话还是好听的话?”
“真话。”
“恨。” 她说。
这一字落下去,像一粒石子丢进死水里,没有溅起什么水花,却能听见沉到底的声音。
“你恨我,”他道,“恨到替我写死一个人?”
“你不早就说过吗?”承盈道,“谁落笔,谁担。”
她盯着他,眼神慢慢发亮,又很快黯下去。
“那我就担。”她道,“免得将来有人说,宇文家的刀砍下去,坏名声全落在军府,那条‘幼女免坐’却干干净净,不沾一笔。”
她的声音低下来,像是终于撑不住了,喉咙里却仍挤出一点笑意:“如今好了。那一夜没死的人,写死了一个该活的人。别人看正史,只会说 ‘承行浚阳籍没者清河伯韩绍畏罪自尽,宇文军府敢作敢当,起居注官秉笔直书,无愧史职。’”
“真正该死的,都活着。”她道,“真正无辜的,都死在字底下。”
她说着,忽然有点喘不过气来,像是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压住了,抬手去按心口。
宇文岳没动。他看着她,目光里第一次有了某种极明显、极赤裸的东西——不是怒,也不是冷,是一种逼到绝境的自嘲和暴烈交织在一起。
“你觉得自己脏了?”他忽然问。
承盈仿佛被戳到什么,一下子笑出来,那笑声又干又哑:“将军不脏吗?”
“我本来就脏。”他说,“你不是。”
“现在是了。”她抬头,“你满意吗?”
两个人对视着,空气里有一瞬的真空。
下一刻,他忽然伸手,将她一把扯进怀里。力量大得让她猝不及防,肩胛生生撞在他胸膛上,震得发疼。
“宇——”她刚要开口,剩下的音节被他裹在怀里。
那不是温柔的拥抱,更像是把一件东西死死按住,怕它碎掉,又怕它逃走。
他的下颌贴在她发顶,呼吸压得很重。指节扣在她背上,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像要把她嵌进自己骨头里去。
“你说得对。”他在她耳边低声道,“真正该死的,都活着。”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她很轻很轻地问。
他身子一紧。两人贴得太近,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胸腔里那一下猛然的起伏。
“因为我舍不得。”他咬着字,声音哑得厉害,“舍不得把你丢在这堆烂账里一个人活。”
承盈愣了一下。下一息,他忽然松开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
那个动作她再熟悉不过,在御史台那天,在廊下,在无数次他逼她抬头的时候。
这一次,他没有给她退路。
“承盈。”他不用姓氏,低声唤她。
一声短短的,带着一点压着的哑意,从将军府、御史台、朝堂的层层壳子里剥出来,落在她耳边。
他逼着她看他,额头渐渐贴上来,两人的呼吸缠在一起。她能看见他眼底那些东西——愧疚也好,狠意也好,占有欲也好,全都挤在一起,乱成一团。
她忽然觉得很累。
“将军要我做什么?”她问,“写死一个人,我已经做了。”
“你还想做什么?”她又问。
她这一句问得太直白。
宇文岳盯着她,喉结滚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话卡在那里,吐不出来。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你刚才说,你不干净了。”
“是。” 她看着他的眼睛。
“那你就脏在我手里。”他道。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怔了一下。承盈的心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
那句“脏在我手里”,比任何情话都沉,比任何承诺都狠。
她忽然笑了,很轻,笑里带着一点彻底放弃的味道。
“好啊。”她说,“反正已经这样了。”
他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呼吸贴得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尚未散尽的夜气。
“你说你睡不着。”他低声道,“那就别一个人熬着。”
承盈闭着眼,呼吸急促了一瞬。她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崩溃。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推韩绍出去的人,是逼她写下“畏罪自缢”的人,是浚阳那一夜站在城下的人,是她这一生最该恨的那一类人。
可这一刻,她忽然很清楚地意识到——他也是那一晚让她活下来的人。在这整座城里,只有他知道她刚才写下这一行字的时候,心里死了什么。
只有他知道,那行字会在她梦里出现多少次。
只有他会在看见“畏罪自缢”四字的时候,想到她的手在纸上颤了一下。
韩绍死了,浚阳灭了,她活着。活着的人,总要找一个人一起肩上压着活下去。
她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恨都抬不起来。
“你救不了他们。”她喃喃道,“也救不了我。”
“我救不了你?”他轻轻笑了一声,笑意里带着一点几近病态的固执,“可是从你落笔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跟我站在一处了。你以为你还能往回退?”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抓住了他衣襟的一角。
指尖用力,指节发白。那是一个极小的动作,却像是在把自己最后一点残存的清醒也一并抓碎。
宇文岳低头,看见她那一瞬间的动作,喉结滚了一下。
下一刻,他俯身,吻了下去。
这不是试探的吻。十年的克制与不敢,十年的血与火,十年的浚阳与军令,都在这一刻压下来。
她被他压在案边,背脊抵着桌沿,几页册子被挤得散开来,纸页在灯下翻了两翻,又落在地上。
他捏着她的下巴,几乎是逼着她回应。唇齿相接间,她尝到一丝血味,不知是谁咬破了谁。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温柔地回应。
只是僵硬着,被他卷进来。过了很久,才迟疑地抬起手,抓紧了他肩膀一处布料,像是一个溺水的人,下意识抓住了水面上的最后一块浮木。
灯焰被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摇了两下,险些熄灭,又勉强稳住。
衣襟散乱,玉佩坠地,发簪歪斜。
有人在呼吸间低声叫她的名字,有人在黑暗里压着她,近乎粗暴地确认她的存在。
她起初是拒绝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撑着”上——撑着不倒下去,撑着不哭,撑着不在他面前露出一点软弱。
可胸腔里的那口气憋得太久了。
从她在御史台台阶下说“字字相符”的时候,到今日亲手写下“畏罪自缢”,每一步都是往下踩。她知道自己在往浚阳那口井里走,可谁也没伸手拽她一把。
只有这个人。
只有这个在她最恨的那一列名字里的人,此刻贴着她,把她所有见不得人的念头都说破,把她手上沾的字、心里藏的罪,一件件点出来。
她很清楚,他不是来救她的。他只是来告诉她——你已经脏在我手里了。
他的呼吸打在她耳侧,先是低低唤了一声:“承盈……”
尾音在喉间打了个转,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压住。
片刻之后,他贴近她耳廓,几乎咬着字,又唤了一声:“持盈。”
两个字很轻,却像刀一样从最久远的地方割回来。
她全身猛地一僵。那是父母在堂前唤她的名字,是浚阳城下,有人拖着她往外走时,她在血里咬碎的那个自己。
十年间,她不敢在任何人面前说出口的两个字,此刻从仇人之子嘴里,贴着她的皮肉吐出来。
他像是还不够,嗓音压得更低,在她耳边一下一下地唤:
“持盈。”
“持盈。”
每一声都带着一点极重的喘息,压在她耳骨上。
“应我。”他低声道,像是在战场上点名,“持盈——还在不在?”
她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丝声音:“……在。”
他似乎仍不满意,指腹在她后颈轻轻一扣,声音更低了些:“再说一遍。你不是说,从浚阳那一夜起,就晚了吗?”
他贴着她耳畔,一字一顿:“那你就告诉我,你还在不在。”
灯火摇晃,她闭着眼,指节扣在他肩上,像是被迫把自己从很深的水里拎出来,声音哑得发紧:
“……在。”
他低低笑了一声,笑意里没有半分温柔,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占有感。
“你知不知道,”他在她耳边缓缓道,“别人只敢叫我将军,敢叫我字的人,早就死光了。”
他字子衡,如今朝堂上下,已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会儿却让她叫。
“持盈。”他又唤她,“再应我一声。”
他停了一瞬,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点近乎狠绝的固执:
“说——‘我在,子衡。’”
她猛地睁眼。
这四个字,比“畏罪自缢”还难出口。
那是把她从浚阳撕出来,赤条条塞进他这副皮囊里,从名字到命,都往他身上认。
她喉咙发紧,唇瓣发颤,半晌才像是咬破了什么似的,极轻极轻地吐出一句:
“……我在,子衡。”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真真切切地落在他耳里。
他“嗯”了一声,那一声轻得几乎要散开,又被他硬生生压紧了。
“再说一遍。”他不依不饶,“大点声。”
这是战场上才有的口气——点名,校阅,验看谁还活着。
她被逼得几乎要哭出来,却还是抬了抬下巴,像是把自己最后一点骄傲也一并压进去,声音哑得发狠:“我在,子衡。”
这一次,连她自己都听见那一丝破碎。
宇文岳喉结滚了一下,呼吸重重落在她耳边。
“好。”他低声道,“记住你刚才说的话。”
“你在,我也在。”
“你是持盈,也是承盈——两个都在,两个都在我手里。”
她脑子里一瞬间一片空白,火光、哭号、血腥味在那一声声“持盈”“子衡”里统统翻上来。
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挣扎,而是一种彻底的、往下坠的感觉。连这个名字也藏不住了。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在这口井里。原来他早就站在井沿,看着她往下掉,此刻索性伸手,把她一并按下去。
原来还有人跟她一起背着这行字,一起被浚阳压着睡不着。
所以当他逼近,她才会在僵硬许久之后,慢慢伸出手,抓住他肩上的那一把布料。
那一刻她并不觉得这是“靠近”,更像是认命。认自己已经没地方去了,只能抓住眼前这块同样往下沉的木头,一起沉下去。
唇齿相接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情动,只是一种极迟来的、极绝望的放松: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索性不要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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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这么久,终于写到这一晚了。这一晚其实是两个人共同堕落的起点,而不是幸福意义上的第一次。
对承盈来说,这一整条浚阳线,她一直在做一件很徒劳的事:
1)她知道真相,却没有能力改写真相;
2)她知道韩绍某种意义上是“被选出来的那一个”,却只能一遍遍抄那份“愿以一身谢天下议论”的折子;
3)最后轮到她要亲手把“畏罪自缢”四个字写进正史。
她真正崩溃的点不是“韩绍死了”,而是作为当年那一夜的幸存者,她被逼着再亲手杀一个人一次。
十年前,她是被人从血里拎出来;十年后,她是拿笔把别人按回去。
所以她才会不停地改那行字,死活下不了“畏罪”两个字。她不是不知道制度怎么运转,她只是不想亲手说谎、亲手替别人背罪。
宇文岳那边,其实这一天过得也一样残忍:
1)御史和中书把话说死到“军府自处,不可无人负责”;
2)他翻着所有旧牒,很清楚自己是在挑哪个人去死;
3)最后亲自去韩府,把这件事和一个老将讲明白,等于亲口把绳子递给对方。
对于他来说,韩绍之死是浚阳余债里可以量化的一笔:死一个老将,保住军府、保住先公声名,也顺便把承盈从风口上挪开。
所以当承盈说“你叫韩绍去死,也叫臣女替他写墓碑”的时候,他才会那么暴躁。她说中了,他既是“点名的人”,又是“强迫她提笔的人”。
为什么会发展成这场关系?
这是一次极度扭曲的互相拯救。承盈已经认清“救不了任何人”,唯一能做的是不要再在纸面上多捅一刀。所以她一直在抗拒“畏罪自缢”。
宇文岳更冷静,他知道再不写,死的只会更多。在他眼里,让她写下去,是在保护她,不让御史顺着那点模糊查到她,不让她自己站到风口上。
两个人目标是相反的,但其实做的是同一件事,都在试图让对方活下去。只是工具是牺牲韩绍和牺牲良心。
“脏在我手里”这句话,是他们关系的真正转折
承盈写完那行字,第一反应是“我脏了”。宇文岳的回答不是否认,而是“那你就脏在我手里。”
这不是甜言蜜语,而是一种非常病态但非常诚实的承诺。
你确实脏了,你确实错了,但从现在起,这个错算到我名下,我们一起担。
对承盈来说,这是她第一次不再是“一个人在井底”的时刻。终于有另一个人承认,浚阳的血债、韩绍的死、她手上的字,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接近,是共犯契约的完成形式。他们都恨彼此代表的东西,她恨宇文氏的刀,他恨她那支“可能写死他”的笔。
但同时,他们也是这件事里唯一真正理解对方的人。只有他知道她写下那行字时手在抖,只有她知道他在“挑谁去死”时眼里的疲惫。在这种高压和共罪感之下,发生关系几乎是顺理成章的失控。
不是欲望先行,而是我已经脏成这样了,你也一样,我们干脆一起背到底。
他让她喊“我在,子衡”,本质上是在确认,你不再是被浚阳那一夜定义的孤魂,你现在也被我定义。
她抓他衣襟说“好啊,反正已经这样了”,那不是投怀送抱,而是我已经从史书和世界上退不了身了,那就退到你怀里去好了。
这不是 HE 感的“终于在一起”,而是一场双向堕落。
这一晚之后,承盈从旁观见证者正式变成亲手写下结案的共犯,宇文岳从为军府挑替死鬼的人变成把唯一的幸存者拉进自己阵营的人。
他们的关系从“将军和史官”变成“共同背着浚阳与韩绍的人”。
所以这场关系,本质上是两个自觉该死却都活着的人,终于承认,既然活下来了,就一起活在这堆烂账里。
大概就是这些心路。
简单说,这一章不是在写爱情开花,而是在写浚阳案真正开始吞噬他们的那一夜,那一刻起,他们不再是彼此旁边的见证人,而是彻底站到了同一条血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