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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第三卷:镜像对决
第二十一章神经元之海
冰冷的愤怒如同淬火的钢水,在宋世语冻结的血管里奔流、炸裂,却在即将冲出喉咙、化为怒吼的瞬间,被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冰冷的虚无感硬生生按了回去。极致的恨与极致的荒谬在这里狭路相逢,同归于尽,留下的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和一种近乎程序执行般的、剥离了所有情绪的目标锁定。
宋揽。标本。核心。孟颜夕。
目标优先级自动生成,如同植入颅内的基础指令。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试图隐蔽。在这片明亮到残酷、无处遁形的标本陈列室里,任何多余的掩饰都显得可笑。他只是迈开脚步,朝着那个透明的操作间走去。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大厅里,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由数百个沉睡心跳编织的、无声的鼓点上。
操作间里的宋揽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异样。他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前的屏幕上,仿佛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不过是某个实验参数微小波动带来的杂音。
直到宋世语走到操作间的透明隔墙前,停下脚步,隔着一层厚重的特种玻璃,与他四目相对。
宋揽的动作彻底停住了。
他没有惊讶,没有慌乱,甚至没有宋世语预想中可能出现的、任何属于“人类”的复杂情绪。那双在镜片后的眼睛,只是平静地、带着一丝被打扰工作般的、极其细微的不耐,透过玻璃看了过来,如同观察培养皿中一个意外游入的微生物。
时间凝固了数秒。只有大厅里无数仪器低沉的嗡鸣,和那个搏动核心所在的舱体内,气体流动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细微嘶声。
然后,宋揽抬起手,在操作台上按了一个键。
“滋——”
操作间面向宋世语这一侧的玻璃墙,上半部分忽然变得透明——是真正的透明,而非单向。而下半部分,则浮现出一层密集的、不断滚动的数据流和监控画面。同时,一个清晰的、经过降噪处理的、属于宋揽的声音,从玻璃上方的微型扬声器传来,平稳,冷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你比预计的,多坚持了37小时14分。”宋揽开口,没有问候,没有质问,直接切入核心,仿佛在宣读一份实验记录,“‘信标’的沉寂状态很彻底,超出了标准阻滞剂的常规作用模型。你用了非标准剂量,还是注射位置出现了变异?”
他没有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也没有问“你想干什么”。在他眼中,宋世语的闯入,似乎只是实验数据出现了预期外的偏差,需要记录和分析。
宋世语隔着透明的玻璃,看着他。看着这张熟悉到刻骨、又陌生到令人作呕的脸。所有曾经在脑海中翻滚过的、撕裂心肺的质问、控诉、诅咒,在此刻都失去了重量,变得苍白可笑。他发现自己竟然能像对方一样平静,甚至更加冰冷。
“放了她。”宋世语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摩擦铁皮。他没有回答宋揽的问题,只是盯着操作间里,那个浸泡在淡绿溶液中的、孟颜夕所在的培养舱。
宋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孟颜夕的方向,然后转回视线,语气依旧平淡:“编号Beta-MY-447,孟颜夕。因持续追踪项目外围线索,触及安全阈值,于42小时前执行‘预防性收容’。其神经系统对‘信标’广谱诱导信号表现出非典型抗性,正在观察分析中。目前状态稳定,但皮层活动异常,不建议立即解除收容。”
他将孟颜夕称为“编号”,将她的勇敢和忠诚定义为“触及安全阈值”,将囚禁美化为“预防性收容”,将她的痛苦挣扎描述为“皮层活动异常”。每一个词,都剥离了“人”的属性,将其物化为实验对象。
宋世语握枪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一片冰封的湖面。“放了她。现在。”
宋揽微微偏了下头,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要求的可行性。“解除收容,需要至少两小时的标准苏醒和生理指标复核流程。而且,她大脑中已记录部分受保护信息,解除收容后存在信息泄露风险。按照‘终端协议’补充条款,此类情况建议执行记忆干预或永久收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宋世语手中的枪上,“你携带武器闯入核心区,本身已触发最高级安全响应。讨论单一样本的处理方式,没有意义。”
“那就讨论有意义的。”宋世语抬起枪口,没有指向宋揽,而是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操作间侧面,那个不断搏动的、暗红色肉质核心所在的舱体上。枪口隔着玻璃,遥遥对准了那团不祥的、仿佛具有生命的东西。“告诉我,那是什么。然后,告诉我,怎么关掉这里的一切,放了所有人。”
宋揽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聚焦在了宋世语身上。不是看一个样本,一个偏差,而是像在看一个提出了有趣问题的对话者。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做了一个让宋世语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在操作台上又按了几下。
“咔哒”一声轻响,操作间侧面的一个小型气密门,滑开了。仅容一人通过。
“进来。”宋揽说,语气依旧没有起伏,“隔着玻璃和传声器,讨论‘核心’的问题,不够直观。”
邀请。进入核心。踏入猎食者的巢穴最深处。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陷阱。操作间内可能有无数种制服或杀死他的手段。宋揽的平静之下,是绝对的掌控和漠视生命的冷酷。
但宋世语没有犹豫。他需要答案,需要接近那个核心,需要……一个了断。
他迈步,走入了那扇打开的气密门。
门在身后无声闭合。操作间内的空气更加“洁净”,洁净到几乎令人窒息。温度也略低,带着一种保存精密仪器特有的恒温感。那个搏动核心散发出的、微弱却无处不在的生物信号和气息,在这里变得清晰可感,让宋世语体内沉寂的“信标”位置,传来更明确的、混合着厌恶与诡异吸引的悸动。
宋揽就站在几步之外,实验服洁白无瑕,身上除了那丝极淡的、属于他自身的旧书卷与广藿香气息(现在闻起来,也像某种精心调配的、用于伪装的试剂),再无其他。他指了指那个暗红色的核心舱体。
“用你能理解的方式说,”宋揽的声音在寂静的操作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可以称它为‘神经元之海’项目的原生质枢纽,或者,‘信标’系统的生物母版。”
他走到核心舱体旁,透过特制的观察窗,凝视着里面那团在彩色雾气中缓慢蠕动、搏动的组织。“它不是天然器官,而是利用早期‘样本’(他指了指大厅里那些沉睡的Omega)提供的、高度适配的特殊神经与腺体组织,在特定信息素和电场环境下,诱导培育、并经过多重迭代筛选后的合成生物神经网络集群。它与所有通过‘信标’标记的个体——包括你,Alpha-7——保持着一种深层次的、超越传统信息素作用的生物电-化学信号共振。”
“它是信号发射源,也是接收与处理中枢。所有外部的诱导指令,通过它编码、放大、定向发送。所有‘信标’携带者的生理、神经反馈,也会被它接收、整合、分析,用于优化诱导算法,评估样本状态,甚至……”他顿了顿,看向宋世语,“……预测和引导某些高阶、复杂的集群性或个体行为趋势。”
宋世语的目光也落在那团暗红的核心上。它丑陋,邪恶,却又蕴含着一种诡异的、非人的“生命”力。这就是一切痛苦的源头。一个用人脑和腺体“培育”出来的控制中枢。
“关掉它。”宋世语重复,枪口微微抬起,这次真正对准了核心舱体。虽然他怀疑子弹能否打穿这特制的防护。
“关掉?”宋揽摇了摇头,像是在纠正一个概念错误,“它不是机器,没有开关。它是一个活着的、高度复杂的生物系统。强行终止其生理活动——比如,用你的子弹——会导致其内部储存的、未及同步上传的庞杂神经电信号和生物化学信息瞬间无序释放。这种释放,会通过现有的共振链接,对所有处于活跃或待机状态的‘信标’携带者,包括外面那些‘样本’,产生不可预测的、大概率是灾难性的神经冲击。轻则永久性神经功能损伤,重则脑死亡或信息素系统彻底崩解。”
他看向宋世语,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包括孟颜夕。也包括你自己,Alpha-7。你的‘信标’虽然沉寂,但链接仍在。原生质枢纽的突然死亡,就像突然掐断整个神经网络的总电源,所有节点都会受到波及。”
宋世语的心沉了下去。毁灭核心,等于拉着所有人陪葬,包括孟颜夕,可能也包括他自己。
“那‘终端协议’是什么?”他想起数据残骸里的这个词。
宋揽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评估是否该透露这个信息。最终,他还是开口了,语气像在解释一个技术流程:“‘终端协议’,是针对失控、高威胁、或已无实验价值的‘信标’携带者,以及可能泄露核心机密的关联人员,执行的精准生物信号湮灭程序。通过原生质枢纽,向特定目标的‘信标’发送一组过度负载的、不可逆的神经凋亡指令,诱导其大脑特定区域或整个信息素-神经中枢发生程序性崩溃。过程相对……快速,且外部痕迹轻微。”
精准清除。像删除一段出错的代码。
宋世语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蔓延开来。他,孟颜夕,外面那些“样本”,在宋揽和方舟的眼中,不过是一段段可以运行、观察、调试,必要时可以“精准湮灭”的“代码”。
“所以,你没有选择,宋揽。”宋世语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停止这一切。释放所有人。交出所有数据。否则……”他枪口微微移动,这次,真正对准了宋揽的胸口,“我不在乎什么神经冲击。我会先确保你,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宋揽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些微的、可以称之为表情变化的东西。不是恐惧,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混合了淡淡遗憾和……饶有兴味的探究。
“代价?”他轻轻重复这个词,仿佛在品味一个陌生而有趣的概念,“世语,你似乎仍然没有完全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没有‘善恶’,没有‘代价’,只有进程和数据。‘信标’系统,神经元之海,乃至外面那些样本,都只是这个宏大进程中的必要环节和数据类型。我的角色,是观察者,记录者,以及……在必要时,对进程进行微调的操作者。”
他向前走了一步,完全无视了咫尺之遥的枪口,目光越过宋世语,投向大厅中那数百个沉睡的标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狂热的、冰冷的平静:
“你看到的是囚禁和痛苦,我看到的是进化的可能。是信息素这种原始、混沌、充满不确定性的生物信号,被驯化、被编码、被整合进一个更高效、更稳定、更可预测的社会控制与个体优化系统的伟大蓝图。这些样本,包括你,提供的不是‘牺牲’,而是通往那个未来的基石和数据。”
“至于你所谓的‘付出代价’……”宋揽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宋世语,那眼神如同在观察一个试图用火柴烧毁图书馆的孩童,“即使你杀了我,进程也不会停止。方舟不止我一个‘操作者’。数据已经上传,协议已经设定。‘神经元之海’有其自身的维持和迭代逻辑。而你……”
他的目光,若有实质地落在宋世语持枪的手,和他颈侧曾经注射阻滞剂的部位。
“……你体内沉寂的‘信标’,本身就是一个极其珍贵、充满变数的观测窗口。你对阻滞剂的非标反应,你对诱导信号的异常耐受和反向识别尝试,甚至你此刻站在这里,用如此……原始的方式试图对抗整个系统,这一切,都是极具价值的数据。”
宋揽微微扬起下巴,那是一个近乎“邀请”的姿态。
“所以,开枪吧,世语。如果这就是你‘代码’运行到此处,必然输出的结果。让我记录下,‘高价值样本Alpha-7’在极端情境下,面对系统操作者时的最终行为选择,以及其后‘信标’与原生质枢纽可能产生的连锁反应数据。这将是……非常有趣的终点,或者,一个更加不可预测的新进程的开端。”
他站在那里,白大褂洁白,眼神平静疯狂,仿佛自己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另一个更加精密的、为观测和记录而存在的仪器。
枪在手中,重若千钧。
目标就在眼前,毫无防备。
但宋世语知道,这一枪如果开出,打碎的可能不是恶魔的头颅,而是叩响了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属于非人理智的观测实验的下一环节。
他站在神经元的海洋中央,手持着原始的燧石,而面对的,是已经将自身也献祭给“进程”的、冰冷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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