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缪斯

　　第二天，吉隆坡，文化遗产联盟总部，小会议室。

　　气氛在会议开始前就有些微妙地凝滞。

　　椭圆桌一侧，七位联盟核心委员正襟危坐，为首的苏莱曼博士脸上虽带着礼节性的微笑，眼神却透着审视。其他几位委员，尤其是环境委员会的代表阿兹曼教授和社区代表哈嘉·法蒂玛女士，面色更是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反感。

　　林若音和徐加坐在圆桌另一侧，能清晰地感觉到敌意。在他们抵达会议室前，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低语片段。

　　“……陆氏？那个想在海滩上盖玻璃宫殿的集团？”哈嘉的声音带着不满，“苏莱曼，你确定要给他们时间？我们的海岸线不是给这些外来开发商当画布的。”

　　苏莱曼博士的声音温和但无奈：“哈嘉，林女士是徐总引荐的，他在数字艺术与文化保护方面，确实做出了一些值得关注的成果。耐心点，听听陆氏最新的想法”

　　“哼，希望不是换汤不换药。”阿兹曼接道，“那些资本家的把戏，我们见得多了。华丽的口号，最终还是为了攫取利润，留下生态伤痕。”

　　这些话隔着未完全关闭的门缝飘出，清晰地落入林若音耳中。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直面肿么强烈的排斥，还是让她心头一紧。她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更是身后风雨飘摇的陆氏，以及上千员工的期待。压力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温柔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林若音抬眼，撞进徐加的眸子里。
　　“别这么紧张。”他轻声对她说：“放轻松，你可以的。”

　　徐加的鼓励对她来说很有用，林若音紧绷的神经慢慢地舒缓了下来。

　　会议开始。

　　初期的气氛堪称冰冷。

　　委员们提出的问题尖锐而直接，充满了对陆氏过往开发模式的质疑和对环境保护、社区利益的深切担忧。林若音没有急于辩解或否认，而是认真地倾听，然后用流利的英语，开始了她的陈述。

　　她从承认陆氏原有方案的不足开始，坦诚那确实忽略了本地生态与文化的敏感性。然后，她用沟通者和共建者的身份，展示了全新的方案蓝图。

　　当阿兹曼教授质疑数据时，她调出了机构调研的详细报告；当哈嘉女士担忧手工艺人利益无法保障时，她给出了具体模型，并明确表示愿意接受联盟监督。

　　徐加坐在一旁，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只在必要的时候进行补充。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林若音身上。仿佛看到了五年前，在校园沙龙上侃侃而谈的女孩。
　　五年后，她依旧夺目，却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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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委员们的态度，随着陈述的深入，悄然发生着变化。
　　陈述结束，会议室再次陷入安静，但这次的安静与开始时截然不同，是一种带着思考和权衡的沉默。

　　良久，苏莱曼博士与左右两位资深委员低声交换了意见，然后看向林若音和徐加，缓缓开口：“联盟看到了你们的诚意，以及在环保与社区融合方面做出的切实努力。原则上，我们认可这个新方向的价值。”

　　林若音的心提了起来，预感没有意外的话，某个“但是”要来了。

　　“但是，”苏莱曼博士果然话锋一转，神情变得严肃，“理念需要坚实的载体来证明。在吉隆坡近郊，有一家传承五代、为皇室和顶级品牌供应特殊金属工艺件的‘阿卜杜勒家族工坊’。他们是我国手工金属锻造技艺的活化石，也是传统工艺守护精神的象征。他们极度排斥与纯粹商业、尤其是大型开发项目合作，认为那会玷污手艺的纯粹性。”

　　他直视着林若音和徐加：“如果你们能说服哈吉·阿卜杜勒先生，同意让他的工坊，入驻星屿，并签订长期深度合作协议。那么，联盟将视此为你们项目尊重并赋能本土文化精髓的最有力证明。届时，项目审批的核心障碍，将不再存在。”

　　这不是简单的任务，但同时也是一个机会。

　　林若音与徐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决意。

　　林若音：“可以帮我们引荐拜访哈吉·阿卜杜勒先生吗？”
　　苏莱曼脸上带着一种欣慰的笑容：“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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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议最终在一种融洽的氛围中结束。

　　走出联盟总部大楼时，吉隆坡的天空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白日的湿热在暮色中沉淀，空气里浮动着热带植物蒸腾出的浓郁香气。

　　高度紧张让林若音脑袋微微发胀，她下意识地用指关节按了按太阳穴。
　　这个动作被徐加收入眼底。
　　他走在林若音身侧半步的位置，问：“直接回酒店？”
　　林若音点了点头：“嗯。”

　　周徽已经在路边等候。

　　车厢内冷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闷热。林若音靠进座椅，闭上眼，试图让高速运转了一整天的大脑稍微放松。
　　徐加坐在她旁边，目光时而落在窗外，时而落在林若音侧脸。

　　“已经约好哈吉·阿卜杜勒先生的工坊拜访，明天上午十点。”副驾驶座的小唐对接完成后回过头，汇报情况，她顿了顿，视线停留在林若音脸上：“林总，你脸色不太好，生病了吗？”
　　徐加的视线终于完全停在林若音的侧脸，拢了拢眉。
　　林若音：“可能压力有点大，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徐加看着林若音泛着一层白的脸色，问：“想吃什么？我来安排。”
　　林若音没什么胃口，“简单吃点清淡的就好。”
　　小唐：“这样吧，一会我让前台送粥和小菜到你们房间，你们都好好休息一下，不用再跑来跑去了。”
　　林若音点头：“好。”

　　路上，忽然下起了暴雨。
　　到酒店门口，徐加、林若音、小唐三人先下车。小唐照计划走向前台，徐加和林若音先一步上电梯。

　　电梯“叮”一声到达他们所在的楼层。就在林若音抬脚准备走出去的瞬间，轿厢内的灯光猛地剧烈闪烁，发出“滋滋”的异响，紧接着，整个电梯猛地向下一沉！

　　失重感骤然袭来。林若音身体一晃，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

　　“别怕。”徐加的声音在同时响起，低沉而急促。他一只手握住林若音慌乱的手，另一只手快速按下开门键以及所有楼层的按钮。电梯在令人心悸的轻微晃动中，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艰难地停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门缝卡在两层楼之间，上方露出约莫三十公分的昏暗楼道景象，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电梯井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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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障发生在一瞬间，在下一个瞬间又似乎稳定了下来。

　　徐加迅速查看了紧急呼叫按钮和对讲装置，但似乎都没有反应。
　　他立刻做出决断：“不能待在里面，得出去。”

　　林若音抬头看向那道狭窄的门缝，外面应急灯的绿光幽幽透入。

　　“从上面？”

　　“对。”徐加已经脱下西装外套，“踩着我的肩膀，你能上去吗？”

　　林若音犹豫地点头：“可以。”

　　徐加蹲下身，示意她踩上来。林若音脱下高跟鞋抛出去，赤脚踩上他宽阔而稳当的肩膀。他缓缓站起，将她稳稳托高。林若音双手用力扒住门缝边缘，徐加在下面用力一托，她借力向上，有些狼狈但成功地爬出了狭窄的门缝，落在外面楼层的走廊地面上。

　　她立刻回头，向电梯内伸手。

　　徐加的动作比她利落得多。他身高腿长，双手撑住门框边缘，手臂肌肉绷紧，几个干脆的引体向上便轻松攀了上来。

　　几乎在他双脚落地的下一秒，身后的电梯又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当”巨响，轿厢彻底卡死，门缝也完全闭合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言和凝重。

　　“没事吧？”徐加看着状态有些凌乱的林若音，问。
　　林若音稍显狼狈地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没事，你呢？”
　　徐加摇了摇头，“估计是暴雨的原因，导致电路故障。”
　　他确认了眼目前的楼层，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随后看了眼楼道。“我们走安全通道，先上去吧。”

　　林若音同意，好在只需要往上走几层，她穿回高跟鞋。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受停电波及，只有墙壁下方幽绿色的应急指示灯，沿着楼梯盘旋。

　　可以从林若音急促的呼吸声中感受到她的疲惫和后怕。

　　徐加打开了手机的手电，持着光源，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光束主要照亮她脚下的台阶和前方几级。

　　往上走了三四层后，穿着高跟鞋的酸痛和小腿的紧绷感加剧，林若音的步伐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就在她踏上又一级台阶时，鞋跟一歪，脚踝处传来轻微的刺痛，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踉跄——

　　“小心。”

　　低沉的警告和强有力的手臂几乎同时抵达。徐加反应极快，在她摔倒之前，一只手已经牢牢揽住了她的腰。巨大的惯性让林若音完全跌入他怀中，后背撞上他坚实的胸膛。

　　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楼梯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有些乱的呼吸声。手电光束因为徐加动作的牵扯而胡乱晃动了几下，最终定格在侧面的墙壁上，映出两人紧密相贴的影子。

　　近、太近。

　　林若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面料传来，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她的双手因本能扶在了他的胸前，掌心下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她的指尖。

　　徐加的手臂环在她的腰际，因为怕她摔着，箍得有些紧。他的下颌几乎抵着她的发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在那一两秒的凝滞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放大。他能感觉到怀中身体的柔软和微微的颤抖，能闻到她发间熟悉的香气。

　　心脏，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是更沉重、更快速的搏动，带着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悸动，狠狠撞向胸腔。

　　然而——

　　就在这暧昧与悸动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刹那，晃动的手电光束不经意间扫过林若音垂落在他胸前的左手。
　　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射下，反射出一道冰冷、刺目、无比清晰的光弧。
　　像是一道惊雷，又像是无声的嘲笑，嘲笑他的心动多么荒唐可笑。

　　徐加整个人猛地一僵。

　　怀里的林若音也被那光弧晃了一眼，整个人变得僵硬。
　　所有的暧昧、悸动、乃至劫后余生带来的一点脆弱依赖，都在那冷硬的光芒下瞬间蒸发、冻结。

　　徐加几乎是立刻就松开了手。
　　他手臂垂落回身侧，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揽住她腰肢的触感和温度，带来一阵细密的麻意。

　　手机光束被他重新调整，稳稳地照向前方的台阶，避开了她，也避开了她手上的任何反光。

　　楼梯间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尴尬与冰冷。刚才那短暂的温热靠近，像是一个被戳破的幻梦，只留下更加难堪的现实。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后，继续向前爬完最后几级台阶。

　　终于，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回到他们房间所在的楼层。走廊里照明灯光倾泻而下，宣告供电已经恢复。

　　徐加关掉手机手电，侧过身，看向林若音，声音比平常更加冷峻了几分：“早点休息吧。”
　　林若音也迅速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你也是。”

　　徐加没再说什么，略微颔首，便转身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林若音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才慢慢走到自己房门口，刷卡进门。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积压的闷堵都倾吐出来。

　　抬起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房间尚未打开的黑暗中，依然轮廓清晰。她无意识地用右手拇指摩挲了一下冰凉的戒圈。

　　脚踝处传来隐隐的刺痛。
　　心头那点难以言说的闷堵，却比身体的疼痛更加清晰。

　　她闭上眼，告诉自己不能再想。
　　今晚的一切，那个猝不及防的还留有温度的怀抱，他瞬间僵硬又迅速抽离的手臂。
　　全都不能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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