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时令踏入五月下旬，初夏的气息便迫不及待地弥漫了整个校园。白日里，阳光开始显出几分狠劲，明晃晃地炙烤着红砖铺就的小径，道旁法国梧桐的叶子却愈发蓊郁苍翠，投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荫，成了学子们贪恋的清凉所在。

　　这日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洗刷了连日的闷热。雨歇时，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泥土和青草气息，屋檐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天空却已澄澈如洗，一道极淡的彩虹若隐若现在东边的天际。

　　苏默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走在返回宿舍的林荫道上。雨后的阳光透过湿漉漉的叶片，筛下斑驳陆离的光点，晃得人有些眼花。就在路过女生宿舍楼附近的花坛时，他的目光被泥地上一点突兀的红色吸引。

　　那是一只断裂的塑料发卡。很普通的式样，红色的半弧形，上面没有任何装饰，正是林晚晴平日里最常用来固定额前碎发的那一只。此刻，它断成了两截，静静地躺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地上，沾了些许泥浆，显得有些狼狈。

　　苏默的脚步顿住了。他认得这只发卡。它陪伴她的时间似乎不短，卡身已有几处细微的磨损，颜色也不如新品那般鲜艳。他见过她在阳光下微微侧头时，这只朴素的红色发卡在她乌黑的发间闪烁的微光。

　　他几乎能想象出它断裂时的情景——或许是在匆忙赶往广播站的路上，或许是在弯腰拾取东西的瞬间，“啪”的一声轻响，然后坠落。她没有立刻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无暇在雨中寻找。

　　一种莫名的情绪促使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两截断裂的发卡拾起。塑料的断口很新，边缘锐利。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随身携带的、用来记灵感或生词的便签纸，将发卡上的泥浆仔细擦拭干净，然后用纸包好，放进了上衣口袋。

　　做完这一切，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甚至……怪异。他脸颊微微发热，迅速站起身，环顾四周，幸好无人注意。

　　第二天，现代文学课上，苏默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落在了前排林晚晴的发间。那只红色的发卡果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最普通不过的、黑色的橡皮筋，将她额前的碎发同样利落地束起，丝毫不影响她的整洁与清丽。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她放在课桌旁的帆布书包上。那也是一个半旧的书包，洗得颜色有些发白，但十分干净。书包侧面的网兜里，插着一个军用水壶，另一侧则放着一个铁皮的铅笔盒，边角处有几处不可避免的磕碰掉漆，露出里面深色的铁胚。

　　这些细节，他以往并非没有看见，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在心中掀起如此巨大的波澜。她的家庭条件在同学中算是不错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她完全可以用更新、更时兴的发卡和书包。但她没有。

　　那只断裂的旧发卡，这个磨损的铁皮铅笔盒，这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一种品格——一种不追求浮华、不爱慕虚荣的质朴，一种珍惜旧物、不轻易舍弃的念旧，一种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内在修养的从容。

　　这种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圈圈涟漪。他想起了她在支教时毫不嫌弃地握住孩子脏兮兮的小手，想起了她在自习室为同学耐心讲解时专注的神情，也想起了她面对赵峰那束夸张玫瑰时，礼貌却坚定的拒绝。

　　所有的画面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愈发清晰、也愈发让他心折的形象。她的美，从不依附于外物，而是由内而外，自然生发。正如他曾在信中写过的，“真正的光华，原不需珠翠点缀”。

　　一股强烈的书写冲动再次攫住了他。晚自习后，他依旧等到教室空无一人，才在煤油灯跳动的光晕下，铺开了信纸。

　　“林晚晴同学：
　　近日读《世说新语》，见‘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时人掷果盈车之典，忽有所感。古人之慕色者众，然能窥其神、知其品者，几何？
　　我见你常佩一红色发卡，式样朴拙，历久而有微瑕。亦见你所用书包、文具，皆半旧之物，浆洗洁净，爱护有加。此间种种，旁人或视若无睹，或觉其寒素，于我眼中，却胜过万千珠围翠绕。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你便是那株无需外物雕饰的嘉木，自有清芬，自有风骨。那断卡、旧物，非但不是瑕疵，反成你品格最真诚的注脚——不役于物，不困于形，方得灵魂之大自在。
　　仰慕你，亦仰慕这份喧嚣时代里，难得的沉静与自持。
　　—— 一名仰慕你的同学”

　　他引经据典，将她的朴素提升到“不役于物”的精神层面，这是他对她品格的最高礼赞。这封信，比他预想的要写得更快，情感也更为澎湃而庄重。

　　林晚晴是在一次合唱排练的间隙读到这封信的。她坐在空旷礼堂的椅子上，夕阳的余晖从高窗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

　　读着信，她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那根替代了旧发卡的普通橡皮筋，又看了看脚边那个确实用了好几年的旧书包。这些她日常生活中最习以为常、甚至从未深思过的细节，在他的笔下，竟被赋予了如此深刻而美好的意义。

　　“不役于物，不困于形……”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共鸣。她确实从未在意过这些身外之物，她的心思都在书本里，在广播站的稿件上，在那些需要帮助的同学身上，在对香港回归的期盼里。

　　如今，有一个人，不仅看到了这些，还如此深刻地理解了她，并将她无意识的习惯，解读为一种难得的品格。

　　这种被“懂得”的感觉，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渗透进她的心田。她不再觉得被观察是一种困扰，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慰藉与欣喜。

　　她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在礼堂里搜寻。很快，她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看到了那个安静的身影。他正低头看着手里的歌谱，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

　　这一次，林晚晴的目光没有立刻移开。

　　她看着他，心中那个模糊的匿名者形象，与眼前这个真实的苏默，彻底重合在一起。

　　她的嘴角，缓缓扬起一抹清浅而真实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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