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庭：浮生劫

　　日子在白沐峥那极为缓慢的恢复进程里，悄无声息地慢慢溜走。他不再被送回到下人居住的房间，而是被安排在距离顾月凝院落不太远的一处十分僻静的客房里养伤。这一安排毫无疑问是顾月凝极力坚持才达成的结果，顾千山对此事抱着一种不发表意见、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而顾岳峙虽然脸上明显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但也没有再公开表示反对。
　　顾月凝几乎将自己手头的所有事务都搁置在一旁，整天整天地守护在白沐峥的身边。她不再是那个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需要众多仆人伺候左右的千金小姐，现在亲自为白沐峥尝试药物是否合适、给他更换药物、细致地为他擦拭身体。刚开始的时候，白沐峥内心极为抵触这样的照顾，特别是当顾月凝要为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总是紧紧地闭上眼睛，耳朵根子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整个身体僵硬得好似一块坚硬的石头。
　　“二小姐，还是让下人们来做这些事情吧。”白沐峥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话语中满是难堪的情绪。
　　然而顾月凝却表现得异常坚决，她用力拧干那条温热的毛巾，尽管动作还略显生疏，但却格外轻柔小心：“不行，那些下人们做事总是毛手毛脚的，万一碰到你的伤口可怎么办呢？”她的这个理由看起来非常正当合理，可是当她的指尖划过白沐峥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时，她的心总会不由自主地揪紧，疼得厉害。她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这些伤痕之中，到底有多少是因为自己才留下的呢？
　　白沐峥实在是拗不过顾月凝的坚持，只能任由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渐渐地，在顾月凝那专注而又充满心疼的眼神注视之下，白沐峥最初的那份难堪慢慢地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酸涩却又温暖的感觉。他开始贪恋这种小心翼翼的触碰，因为这种感觉让他意识到，自己不再仅仅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工具或者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而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正在被另一个人珍视着。
　　他们之间的话语依旧不算多。很多时候，只是顾月凝在轻声细语地读着书报，或者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外面发生的各种趣事。白沐峥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安静地聆听着，偶尔嘴角会牵起一丝极其淡薄的笑容弧度。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间的缝隙洒落下来，映照在顾月凝低垂着的睫毛之上，也洒落在白沐峥那原本苍白但却逐渐有了生气的脸庞上，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静谧而又安宁。
　　但是，这份表面的平静之下其实暗流涌动。
　　顾岳峙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打着探视的名义，可他的眼神锐利得就像鹰隼一样，每一次扫视白沐峥的时候，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警告意味。他甚至在一次顾月凝暂时离开房间的时候，冷冷地丢下一句话：“白沐峥，你给我记住自己的身份。有些梦，不是你能做的。”
　　面对顾岳峙的警告，白沐峥只是垂下眼睫，默默地保持沉默，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身份？这一点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了。正是这种无比清醒的认知，使得他在沉醉于顾月凝给予自己的温暖关怀的同时，内心倍感痛苦折磨。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顾月凝端着一碗刚刚熬制好的药走进房间，却看到白沐峥正靠在床头，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窗外，眼神空洞且充满了苍凉之感，那是她从来没有在他眼中捕捉到过的、近乎绝望般的疲惫神色。
　　顾月凝的心猛地一下子沉了下去，她放轻了自己的脚步，缓缓地走了过去。
　　“沐峥？”她用轻柔的声音呼唤道。
　　白沐峥这才回过神来，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苍凉迅速隐去，恢复了往日一贯的平静模样，甚至还对着顾月凝轻轻地笑了笑：“怎么了？”
　　顾月凝把手中的药碗递给他，看着他一声不吭地把药喝完。她接过空碗之后，并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坐在了床边，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在想着家里的一些事情？”
　　听到这个问题，白沐峥的身体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僵了一下。
　　顾月凝鼓起勇气，声音略带颤抖：“我……我让晶晶悄悄去打听了。伯母和……和你大哥他们，都还算安好。”她没有提及自己匿名购买绣品的事，只是将“还好”二字，说得格外轻柔，仿佛那两个字里，藏着无尽的温柔与安慰。
　　白沐峥猛地抬眼看向她，眼中情绪翻涌——有惊讶，有感激，更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哀。她越是如此，他越是清楚地意识到两人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的善良和关怀，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处境的可悲与无奈。
　　“谢谢。”他最终，只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她那清澈如水的眼眸，生怕再多看一眼，自己用仇恨与理智筑起的堤坝，就会瞬间崩塌。
　　顾月凝看着他刻意疏离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无力改变。她能做的，似乎只有陪伴。
　　“等你身体再好些，”她凝视着他，眼神坚定如铁，“我陪你，一起回去看看他们。”
　　白沐峥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不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他怎能让她去那个破败不堪的地方？怎能让她目睹白家如今的落魄景象？那只会让他的尊严，在她面前，碎成一片片。
　　顾月凝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他的顾虑。她没有争辩，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提此事。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夕阳的余晖如金色的丝线，将两人的影子悠悠拉长，它们相互交织缠绕，看似亲密无间，然而中间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高墙，那墙的名字，叫做现实。他在墙内背负着血仇和屈辱，她在墙外努力地想递进去一丝温暖，却不知这温暖于他，是救赎，还是更深的煎熬。
　　白沐峥的伤在顾月凝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转。他能下地缓慢行走，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血色。但顾月凝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的沉郁却比受伤前更重了。他常常静静地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而茫然，好似灵魂已悄然抽离，徒留下一具虽在逐渐康复却毫无生气的躯壳。
　　这天夜里，顾月凝端着汤药过来，推开虚掩的房门，却见白沐峥并未躺在床上，而是披着外衫，独自站在窗前。清冷的月光如一层薄纱，轻柔地勾勒出他清瘦而孤寂的背影，他微微仰着头，目光凝滞地望着天际那轮残月，一动不动，宛如一尊被夜露彻底浸透的石雕，散发着无尽的落寞。
　　顾月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将药碗轻轻放在桌上。
　　“夜里风凉，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可不能久站呀。”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如春风拂面。
　　白沐峥缓缓转过身。月光下，他的脸显得格外苍白，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他没有接她的话，而是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压着千斤重担，那语气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压抑，“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顾月凝的心猛地一沉，就像有一块巨石突然坠入深渊，一种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一般紧紧攫住了她。“王大夫说，还需再静养些时日，不能大意。”她急忙说道，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那慌乱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海面上翻涌的浪花，杂乱而无序。
　　白沐峥摇了摇头，目光缓缓移开，落在窗外漆黑的庭院里，那庭院在夜色中如同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伤……总是会好的。”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好了……我就该回到我该待的地方去了。”
　　该待的地方？是回到那充斥着鄙夷和折辱的后院？那里的人们用冷眼和嘲讽对待他，如同对待一个毫无价值的弃物。还是继续做她身边这个时刻被监视、被警告的“保镖”？这个身份让他如同困在笼中的鸟儿，没有丝毫自由。
　　顾月凝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离开！离开她的身边！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不行！”她几乎是喊出来的，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猛地向前一步，紧紧抓住他冰凉的衣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不已，那颤抖的声音像是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我不准你走！你哪里都不准去！就留在这里养伤！”
　　白沐峥低头，看着她紧紧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指，那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如同暴风雨中紧紧抓住树枝的小鸟爪子。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冷静，那冷静像是一片荒芜的沙漠，没有任何生机。
　　“二小姐，”他重新用回了这个称呼，那刻意拉开的距离，宛如一盆冰水，直直浇在顾月凝的心头，让她瞬间感到一阵寒意，“我是白沐峥，顾家的……下人。一直留在小姐闺阁附近养伤，实在于礼不合，难免惹人闲话，玷污小姐清誉。”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
　　“我不在乎！”顾月凝眼圈瞬间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执拗地凝视着他，那眼神里充满了坚定与倔强，“什么清誉闲话，我统统不在乎！我只晓得，有你在此处，我方能安心！只有你在，我才觉得这世界是安全的，是温暖的。”
　　“可我在乎！”白沐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许久的痛苦与决绝，那声音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他猛地抽回衣袖，因动作过大牵动伤口，脸色瞬间白了一分，可他浑然不顾，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与……残忍，那残忍的眼神像是锋利的刀刃，直直刺向顾月凝的心。
　　“我在乎我的身份！我在乎我身上背负的一切！”他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似从齿缝间艰难挤出，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发出的痛苦呻吟，“二小姐，我们并非房晶晶和秦墨！我们之间隔着什么，你怎会不清楚？是你父亲！是顾家！是白家数条人命和破产的家业！”这些话语如同重磅炸弹，在他们之间炸开。
　　这些话宛如最锋利的刀子，血淋淋地撕开了他们一直刻意回避的现实。顾月凝被他眼中那深切的恨意与绝望刺痛，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
　　“你的关心，你的照拂……我满心感激。”白沐峥偏过头，不再看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那疲惫像是经历了无数沧桑后的无奈叹息，“但就到此为止吧。别再……对我好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成了呢喃。
　　说完这句，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气力，不再停留，转身，一步步，缓慢却决绝地迈向门口，将那扇门，连同门外那片清冷的月光，一同隔绝在了身后。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很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顾月凝的心上。
　　顾月凝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听着他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桌上那碗安神药早已凉透，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已经彻底凉透了，曾经袅袅升腾的热气如今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一片深入骨髓、让人难以承受的苦涩。
　　这种感觉就像寒冬里的一阵冷风，无情地穿透她的身体，让她从内到外都感到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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