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

　　王府正厅，晚宴。
　　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铺着织锦桌围。银烛高燃，照得满室金碧辉煌，却也映得宋清漪身上的云霞色衣裙愈发刺眼，仿佛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吞噬在这片奢靡的光影里。

　　在顾策远低声却清晰的提示下，宋清漪握着竹杖，朝着主位方向，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略显生涩却足够恭敬的礼：“民女宋清漪，拜见王爷，拜见王妃。”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稳。

　　“宋姑娘不必多礼，快快入座。” 平淮王顾霆的声音响起，沉稳威严，听不出情绪。他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宋清漪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当看清她洗去风尘、稍加装扮后的容颜时，顾霆的瞳孔几不可查地微微一缩。纵使阅人无数，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盲女确有一种空谷幽兰般的清丽脱俗，尤其那双空洞却纯净的眸子，竟让人生出一丝……怜惜？他瞬间明白了儿子为何如此失态。这份美丽，脆弱易碎，却又带着山野间未经雕琢的灵气，对于久居樊笼的顾策远而言，恐怕是致命的吸引。

　　王妃脸上挂着完美的笑容，眼底却毫无温度：“是啊，宋姑娘快坐。随意些。”

　　席间气氛沉闷。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呈上，香气四溢，对宋清漪而言却只是混杂的、陌生的气味，引不起丝毫食欲，反而加剧了她的紧张。她正襟危坐，双手紧张地交叠放在膝上，竹杖靠在腿边。

　　顾霆呷了一口酒，打破了沉默，目光依旧锁在宋清漪身上：“听策远说，宋姑娘是位大夫？”

　　“回王爷，”宋清漪微微侧首，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得体，“民女不敢称大夫。只是自幼跟随亡父学过一些粗浅医术。因…因目不能视，耳鼻便多用些，对药材的气味和质地稍敏感些，偶尔为乡邻看看小病，不敢当王爷‘大夫’之称。” 她答得谦卑，却也点出了自己的价值所在——那份超乎常人的嗅觉天赋。

　　“哦？”顾霆挑眉，似乎有了一丝兴趣，“闻香识药？倒也是天赋异禀。”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

　　就在这时，顾策远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他极其自然地拿起自己面前的玉箸，仔细地剔去一块清蒸鲈鱼上细小的鱼刺，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然后，他将那雪白无刺的鱼肉，稳稳地夹到了宋清漪面前那只小巧的青玉碗中。

　　紧接着，他放下玉箸，拿起一只干净的银匙，轻轻放入宋清漪微凉的右手中，然后自然地覆上她的手背，引着她微凉的指尖触碰碗沿，声音低沉温和，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也落入了在座每一个人的耳中：“清漪，碗里是鱼，刺已经挑干净了。用这个勺子。”

　　宋清漪顺从地握紧了勺子，在他指尖的引导下，准确地舀起了那块鱼肉，小口地送入口中。

　　这一幕，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在顾霆和王妃的心上！

　　他们养尊处优、金尊玉贵的儿子！他们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在王府里说一不二的世子！此刻，竟如此细致、如此卑微、如此……自然地，伺候一个山野盲女吃饭？！

　　王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精心描绘的柳眉拧起，捏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看着儿子专注地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呵护，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这成何体统！这简直是把平淮王府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她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何曾如此伺候过人？连她这个亲生母亲，都未曾享受过这般待遇！

　　顾霆的反应更为深沉。他握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锐利的目光在儿子和盲女之间来回扫视。儿子那熟练的动作，那低声的提示，那自然而然的身体接触……这绝非一日之功！这分明是早已习惯的相处模式！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疑虑在他胸中翻涌。这个盲女，究竟给他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像个仆人般伺候她？这简直是对王府血脉的亵渎！是对他顾霆威严的挑衅！

　　席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和宋清漪小口咀嚼时细微的声音。伺候的侍女们更是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被这诡异又充满压迫感的气氛骇得低垂着头。

　　顾策远却仿佛浑然不觉父母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或者说，他察觉了，却选择了无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身边这个脆弱的人儿身上。他细心地为她布菜，将炖得软烂的肉块、去了核的点心、易于入口的菜蔬，一一放入她的碗中，再适时地引导她的手去触碰勺子。每当她顺利吃下一口，他紧蹙的眉头便会稍稍舒展一丝。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流畅而专注，眼神里没有一丝勉强或屈辱，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这份守护，在顾霆和王妃眼中，却比任何忤逆都更加刺眼和不可饶恕！

　　王妃终于忍不住了，她放下酒杯，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脸上勉强维持的笑容带着冰碴子：“策远，宋姑娘有手有脚，这些小事，让侍女来伺候便是了。你堂堂世子，岂能如此…操劳？” 她刻意加重了“操劳”二字，讽刺意味十足。

　　顾策远抬起头，迎上母亲冰冷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声音也听不出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母亲，清漪初来乍到，目不能视，环境陌生。儿子照顾她，是应当的。侍女不知她的习惯，反而不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深沉的脸，补充道，“儿子在山村养伤数月，早已习惯如此。请父王母妃体谅。”

　　一句“早已习惯如此”，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顾霆和王妃的心口！

　　顾霆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酒液溅出少许。他盯着儿子，眼神锐利如刀，声音低沉得可怕：“习惯？好一个习惯！看来策远这几个月，倒是…收获颇丰！”

　　家宴的气氛，降至冰点。无形的风暴在华丽厅堂中酝酿，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彻底爆发。而风暴的中心，那个穿着华服、茫然握着银匙的盲女，对这一切的暗流汹涌，依旧懵然无知，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身边顾策远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冷硬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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