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知遇

　　清晨六点，天光未亮，寒气刺骨。A市火车站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与稀薄的灯光中。夏遇桉背着那个略显陈旧的黑色背包，随着熙攘的人流，检票进站。
　　K字头的绿皮火车安静地卧在轨道上，车厢连接处散发着机油与铁锈混合的气味。这与叶栀夏习惯的飞机、高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他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的硬座。将背包抱在胸前，侧头望向窗外。站台上，送行的人们相互叮嘱，依依惜别。他形单影只，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习惯了。”就像他昨晚对顾云琛说的这三个字。从十五岁那年秋天，拖着行李独自踏上开往A市的火车开始，这样的往返，他已经经历了无数次。最初的惶恐与思乡，早已被漫长的时光和沉重的现实磨砺成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但“习惯了”，并不意味着“不爱了”或“不想了”。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深爱，因为想念，因为知道身后那片土地和那盏灯火承载着什么，他才能将所有的孤独与艰难都默默咽下，咬牙前行。
　　火车在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中缓缓启动，A市的繁华的高楼在窗外逐渐后退、缩小，最终被农田和低矮的丘陵取代。夏遇桉闭上眼，却没有睡意。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叶栀夏的身影，她坐在咖啡馆窗边的样子，她递还雨伞时明亮的笑容，还有……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理解的，他此刻正在回归的这个世界。
　　近八个小时的颠簸后，火车在一个略显陈旧、规模不大的站台缓缓停稳。“清源市”三个斑驳的字映入眼帘。空气里弥漫着与A市截然不同的、带着些许煤灰和乡土气息的味道。
　　走出出站口，寒风扑面而来。夏遇桉下意识地拉高了羽绒服的领子，目光在接站的人群中习惯性地搜寻。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父亲夏建国，正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搓着手，不时朝出站口张望。
　　和记忆中每一次放假回家时一样，父亲总是会提前来到车站等他。看到儿子的瞬间，夏建国清瘦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爸。”夏遇桉唤了一声。
　　“嗯，路上还顺利吧？”夏建国说着，很自然地伸手要去接夏遇桉肩上的背包。
　　“顺利，包不重，我自己来。”夏遇桉侧身避开了父亲的手。这个小小的互动，几乎是他们父子之间多年来心照不宣的默契——父亲总是想为他分担，而他总是习惯了自己承担。
　　夏建国也没坚持，只是仔细打量了一下儿子：“瘦了点，学校食堂吃不好？”
　　“没有，挺好的。”夏遇桉摇摇头，和父亲并肩朝着公交站走去。
　　父子俩熟门熟路地走到公交站，挤上了一辆漆皮剥落、显得有些破旧的公交车。车子晃晃悠悠，穿行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路边的建筑大多不高，带着岁月的痕迹。与A市的精致繁华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朴实，甚至有些落后。父亲偶尔会指着一处新开的店铺或者某个变化的地方跟他说两句，他安静地听着。
　　在城郊结合部的一个站台下车，又步行了十几分钟，拐进一条巷子，最终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灰扑扑的居民楼前停下。这里没有小区物业，没有绿化景观，楼道里有些昏暗，墙壁上贴着各种小广告。
　　他走到三楼，还没掏出钥匙，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母亲周蕙系着围裙站在门口，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和激动。
　　“是小桉回来了！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你！”周蕙的声音里充满了欢欣，“快进来，外面冷！”
　　“妈，我回来了。”夏遇桉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走进家门。父亲跟在他身后，默默关上了门。
　　温暖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饭菜的香气，夹杂着淡淡的、家里常用的那种皂角味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把包放下，累坏了吧？火车上冷不冷？饿不饿？饭马上就好了！”周蕙快步走过来，想接过他的背包，又想去摸他的手看凉不凉，有些手足无措的欢喜。
　　“不冷，也不饿。”夏遇桉避开母亲的手，自己把背包放在玄关的矮柜上。
　　家，不大。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家具简单甚至有些过时，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客厅的沙发上铺着母亲手织的毛线垫子，阳台上养着几盆耐活的绿萝，给这个朴素的家增添了几分生机。
　　这就是夏遇桉生长的地方。与叶栀夏那个宽敞明亮、充满艺术气息的家相比，这里显得局促而平凡。但在这里，他不需要任何伪装，不需要紧绷神经。
　　晚饭很简单，却都是他爱吃的菜。青椒肉丝，番茄炒蛋，一碗炖得烂熟的排骨冬瓜汤。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看着他吃，仿佛要把他这学期在学校“亏掉”的肉都补回来。父亲则偶尔问几句学业上的事情，听到他说“还行”、“没问题”时，便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把肉多的排骨夹到他碗里。
　　“你爸厂里今年效益还行，年底发了点奖金。”饭桌上，周蕙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隔壁张阿姨家女儿过年要结婚了……你李叔的腰疼病又犯了……”
　　这些琐碎的、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家长里短，是夏遇桉在A市那个充满竞争和距离感的环境里听不到的。他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心里那片因期末和某些情感而冰封的角落，似乎在一点点融化。
　　“对了，小桉，”周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你初中那个教数学的王老师，前几天在街上碰到，还问起你呢。说你现在在A大，真是出息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是……唉，想起你那时候一个人去A市上高中，妈这心里……”
　　她的话没说完，但夏遇桉明白。那是父母心底一直存在的、无法释怀的亏欠感。
　　当年，父亲所在的矿场转型，被迫买断工龄，家庭经济一度陷入困境。恰逢他获得去A大附中求学的机会，虽然学校给他免除了学费，但A市高昂的生活成本依然是沉重的负担。为了让他能心无旁骛地读书，父母咬牙坚持让他去，而他们自己则在这座小城里，靠着父亲后来在朋友的小厂里找到的技术活和母亲偶尔接的手工零活，省吃俭用地支撑着。
　　他们并非不爱他，相反，正是因为爱，他们才愿意忍受分离，将最好的机会给了他。只是，这种爱里，掺杂了太多无能为力的心酸。
　　“妈，都过去了。”夏遇桉打断母亲的话，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在那边挺好的。”他不想让父母沉浸在这种愧疚的情绪里。
　　“是啊，孩子都这么大了，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夏建国也开口了，给妻子夹了一筷子菜，“小桉有出息，比什么都强。”
　　周蕙擦了擦眼角，努力笑了笑：“对，对，不提了。吃饭，吃饭。”
　　饭后，夏遇桉主动收拾碗筷去厨房清洗。水流哗哗，他看着窗外熟悉的、略显寂寥的夜景，心里异常平静。
　　父亲坐在客厅看新闻，母亲则在旁边戴着老花镜织毛衣，时不时和父亲低声交谈两句。温暖的灯光洒满整个小屋，电视机里播放着咿咿呀呀的地方戏曲。
　　这就是他的根。清贫，但充满了无私的爱与包容。
　　他想起叶栀夏。那个像栀子花一样洁白美好的女孩，她生活在怎样一个世界里？她是否知道，在这个远离A市繁华的小城，有这样一个与她的生活轨迹截然不同的家庭？如果她知道……她会怎么想？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微涩的波澜。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性格的沉默与外向，更是从成长环境、家庭背景到未来路径的巨大差异。
　　他将洗好的碗筷沥干水分，摆放整齐。擦干手，走出厨房。
　　“爸，妈，我回屋看会儿书。”他说道。
　　“去吧去吧，别太累了，刚回家歇歇。”母亲连忙说。
　　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书桌上还整齐地摆放着高中时的课本和笔记，墙上贴着已经有些褪色的世界地图。这里的一切，都保留着他离开时的样子。
　　他坐在书桌前，并没有立刻打开书。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客厅里父母隐约的交谈声，感受着这份久违的、踏实的安宁。
　　“习惯了”孤独前行，是因为深知身后有这盏温暖的灯火，有这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爱。这份爱，是他所有坚韧与沉默的底色，也是他不敢轻易触碰另一份美好感情的、最深沉的顾虑。
　　窗外，小城的夜晚安静而漫长。而在几百公里外的A市，那个叫叶栀夏的女孩，仍对着手机屏幕上关于他家乡的寥寥信息，思绪万千。
　　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在这个寒假，短暂地分离，却又因为一份悄然滋长的情感，而产生了某种无形的、微妙的联系。未来的路会如何，无人知晓。但此刻，对于夏遇桉而言，家是港湾，是软肋，也是他必须背负前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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