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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日将尽
时间像是坏掉的沙漏,既黏稠迟滞,又残忍地不断带走所剩无几的沙粒。
梁熠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都陷入昏睡,或者是一种半梦半醒的模糊状态。
疼痛让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眉头总是紧紧锁着,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我听不真切,只觉得那声音里浸满了痛苦。
病房里的消毒水气味似乎也浸透了他的身体,连同那日渐衰败的生命气息一起,弥漫在空气里。我握着他的手,那手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和一层薄薄的皮肤,冰凉得让人心慌。
我一遍遍地用掌心摩挲,试图传递过去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却感觉那温度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瞬间就被无边的冰冷吞没。
梁父依旧守在病房里,沉默了许多。
他不再轻易对我说出“滚出去”那三个字,但那份隔阂与沉重的氛围并未消散。
有时,我能看到他看着儿子时,眼神里流露出的,不再是纯粹的愤怒和掌控,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与痛楚。失去的恐惧,正以一种平等的方式,凌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天下午,阳光出奇地好,灿烂得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金黄色的光束穿透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整个病房照得透亮,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清晰可见。
光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仿佛他随时会融化在这片过于明亮的阳光里。
他似乎被这光线唤醒,眼皮轻轻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很安静,没有了往日的挣扎和痛苦,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的湖泊。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样子,一笔一划,刻进永恒。
我凑近他,轻声问:“要喝水吗?”
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在满室过于盛大的阳光里。
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像一块剔透的琥珀,将我们最后的身影封存其中。
然后,我感觉到,他被我握在掌心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不是无意识的抽搐,而是一个清晰的、带着明确意图的力道——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指尖。
很轻,很轻,像蝴蝶翅膀拂过水面留下的涟漪,微弱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那触感,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了我的神经末梢。
他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想给我最后一个安抚的微笑,却终究没能完成。
然后,我看着他眼底的光,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次摇曳,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他望着我的瞳孔,失去了焦点,变得空茫。
握在我掌心的手指,失去了那一点点微弱的回握的力道,彻底变得松软、冰凉。
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在短暂的、不规则的电波跳跃后,发出了一声尖锐、绵长、刺破耳膜的——
“滴————————”
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铁锥,瞬间凿穿了我的耳膜,也凿穿了我所有的感知。
世界在那声长音里,褪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片过于刺眼的阳光,和他已然静止的、平静的容颜。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被阳光染成淡金色的睫毛,看着他再无一丝波澜的脸。
没有想象中的崩溃大哭,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
内心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荒原,所有的悲伤、痛苦、不甘,仿佛都在那声长音里被瞬间抽空,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巨大的虚空。
我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极其轻声地说:
“不怕,以后就不疼了。”
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阳光依旧灿烂地照耀着,在他年轻却永远定格的脸庞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声漫长的“滴”音,还在持续地、单调地回响着,填满了病房的每一个角落,也填满了我此后,每一个想起他的瞬间。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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