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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锋
柳四娘领命而去时,洛阳城已下过几场冬雪,寒风卷着碎雪,在街巷间呼啸穿梭。
她裹紧了粗布外衣,乔装成走街串巷的货郎,背着半袋粗布,连日辗转于布市、裴家产业周边的杂役房,甚至是城西流民聚集的棚屋区。那里的棚屋四面漏风,流民们蜷缩在干草堆里,冻得瑟瑟发抖,更让她坚定了查清裴雁底细的决心。
两日之后,当柳四娘一身风雪赶回织坊时,杨静煦与赵刃儿已等候多时。屋子正中点着一盆炭火,却依旧驱散不了冬日的寒意。柳四娘她卸下背上的货囊,拍掉肩头的积雪,从怀中掏出两叠折得整齐的麻纸,指尖因连日握笔记录且受冻而泛着红痕,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笃定:“阿姐,娘子,裴雁的行迹全在这儿了,这女人心思深沉,手段更是狠辣。”
赵刃儿接过麻纸,快速翻阅起来,杨静煦也凑近细看,两人的脸色随着逐字阅读渐渐沉了下去,比房内的寒气更甚。
第一张纸上,清晰记录着裴家三年间的三起并购案:城西的福顺织坊、南市的锦绣布行、城外的布衣织庄,皆是当初小有名气的手工织坊。裴雁无一例外都抛出了“全额注资、保留独立运营权、共享销售渠道”的诱饵,起初确实按约定履行承诺,甚至主动提高织工薪资,赢得了上下一致好感。可短短半年后,她便开始借故插手。先是以“规范管理”为由,派心腹接管账房。再以“提升效率”为名,要求核心工匠公开技艺。最后要么制造经营危机,逼原主低价转让股权,要么直接动用关系施压,将原主彻底排挤出局。如今这三家织坊,早已没了当初的名号,成了裴家生产高档绸缎、讨好权贵的附庸,不少老织工因不愿妥协被辞退,寒冬腊月里只能流落街头,冻饿交加。
第二张纸上的消息更令人心惊:裴家近期频繁宴请宇文贽等实权要员,托人送去了价值不菲的锦缎与珠宝,意图攀附这位手握实权的权贵。据裴家杂役私下透露,裴雁的野心远不止垄断布市,最终目的实则为家族谋求政治地位。而“无忧布”的独特配方,织坊积累的流民民心,都是她用来讨好权贵的重要筹码。寒冬里流民最缺保暖衣物,“无忧布”恰是最好的敲门砖。
“所以她说的全是骗人的?”杨静煦猛地攥紧拳头,眼底先前对裴雁的最后一丝犹豫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心寒与愤怒,“她根本不在乎流民过得好不好,只是想利用我们的技术和民心,为她攀附权贵铺路!”
赵刃儿将麻纸放回案上,沉声道:“果然如此。入冬了,流民的日子只会更难,她就是算准了你急于济民的心思,才抛出这些诱饵。”
杨静煦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变得坚定,炭火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是,我已经明白了。明日的赴约,我与你一同前往。这一次,我们不做待宰的羔羊,要让她知道,织坊的底线不可触碰。”
赵刃儿点头道:“好。我会让四娘带人在惊鸿帛行周边布防,寒冬里行人稀少,便于隐蔽,若有异动,随时能接应。谈判时,我依旧以坊主的身份应对,你从旁辅助,但关键时刻,听你决断。”
约定之日,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寒风如刀割般刮在脸上。杨静煦一身素衣,外罩一件厚披风,神色沉静。赵刃儿则穿一身墨色胡服,外罩一件深色披风,面容冷峻,两人并肩踏雪前往惊鸿帛行。巷弄两侧,乔装成行人的织坊护卫早已就位,缩在避风处,目光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动静。
踏入惊鸿帛行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奢华气息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地上铺着柔软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梁柱上悬挂着鎏金宫灯,灯火璀璨,将整个铺面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料味,与各色丝绸特有的光泽交织在一起,织就一幅富贵逼人的画卷。
只见宽敞的铺面内,一匹匹绫罗绸缎整齐陈列,在灯火下闪着细碎耀眼的光芒。成衣区的衣架上挂着各式华服,从贵女们的蹙金襦裙到王孙公子们的锦绣华服,无不彰显着这里的品位与价值。
一位身着锦缎的侍女迎上前来,盈盈一礼:“二位贵客楼上请。”
随着侍女登上二楼,景象又是一变。这里被隔成数个雅间,她们被引入其中一间。室内铺着厚厚的软垫,围绕着一张低矮的紫檀木案几。案上摆满了精致的蜜糕、果脯,旁边还有几碟只有权贵府邸中才常见的酥点。
两只玉壶中盛着温热的葡萄酿,晶莹剔透的酒水泛着紫红的光泽,热气袅袅升起,暖了周遭的空气。两名身着华服的乐师在角落抚琴奏乐,曲调悠扬婉转,试图营造出轻松惬意的氛围。
这般排场,哪里像是个寻常绸缎行待客的地方。
裴雁早已等候在厅内,她身着一袭石榴红的锦绣华服,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头戴点翠步摇,珠光宝气,与杨静煦的素净形成了强烈反差。见两人到来,她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上前:“赵坊主冒雪而来,有失远迎。”目光转向杨静煦时,带着几分探究,“这位娘子气度不凡,前番匆匆一见,未曾问及芳名,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杨静煦微微颔首,拂去披风上的碎雪融化成的水珠,神色平静无波:“裴夫人客气了,我姓杨,杨明月。”
“真是好名字,正合娘子气度。”裴雁笑着赞了一句,引着两人在软垫上跪坐,“快请落座,厅内烧着暖炉,喝些热饮暖暖身子。今日特意备了些葡萄佳酿,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赵刃儿淡淡颔首,与杨静煦一同跪坐于案几对面,目光扫过案上的奢华陈设,眼底毫无波澜:“裴夫人费心了。”
杨静煦也只是浅笑着点头,并未多言,指尖轻轻落在案沿,感受着案几传来的微弱暖意,心中已然明了,裴雁的寒暄不过是试探的开始。
裴雁亲自为她们斟满温热的葡萄酿,玉壶倾斜间,鲜红的汁液缓缓流入玉杯,果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这是特意温过的葡萄酿,加了些许蜜糖,暖身驱寒,明月娘子尝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赵刃儿端起玉杯,却并未饮用,只是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沉声道:“多谢裴夫人如此盛情,我二人是为正事而来,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裴雁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随即又恢复了笑容:“赵坊主果然爽快。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了。关于合作之事,我思来想去,觉得之前的条件还不够周全,如今入冬了,流民日子难熬,今日特意增添了几分诚意。”
她顿了顿,抬手示意乐师暂停演奏,大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与彼此的呼吸声。“除了全额注资扩产三倍、南市十亩新工坊免费使用、织工薪资翻倍、城西建流民安置点、各州渠道全面开放之外,我额外再加三项:其一,出资在城西、城南、城北各建一所流民学堂,聘请先生,让流离失所的孩子能读书识字,寒冬里也有暖屋可待。其二,为织工们购置充足的药材储备,冬日寒疾多发,所有药费由裴家承担。其三,每年从利润中拿出三成,用于改善流民的生活,修路、打井,冬日里还会额外发放御寒的衣物与粮食。”
这番话一出,连一直神色冷峻的赵刃儿都微微挑眉,显然没想到裴雁会下如此血本。尤其是冬日额外发放御寒物资,正中流民痛点。
裴雁看着两人的反应,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看得出来,明月娘子一心想济民,如今冬至将至,流民更需帮扶,这些条件,应该能让你满意了吧?”
杨静煦端起玉杯,轻轻抿了一口,葡萄酿清甜温热,顺着喉咙滑下,暖了胸腹,可她心中却毫无波澜。她抬眼看向裴雁,语气平静无波:“裴夫人的诚意,确实令人动容。只是,不知这些额外的好处,需要我们付出什么代价?”
裴雁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笑容不变:“也算不上什么苛刻的要求。织坊扩产后,产能大增,除了继续生产‘无忧布’之外,还需分出一部分精力,为裴家的权贵客户生产高档绸缎。毕竟,如此巨额的注资和济民投入,还需靠这些高利润的生意来支撑。”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杨静煦,一字一句道:“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求高档绸缎的产量不得低于总产量的五成,且生产什么款式、用什么面料、定价多少,都需听从裴家的安排。冬至后正是权贵们添置新衣的旺季,这笔生意不能耽误。”
“五成?”赵刃儿声音陡然拔高,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裴夫人这是想让我们的织坊,彻底沦为你讨好权贵的工具?我们创办织坊,是为了让穷人在寒冬里有衣穿,不是为了给那些达官贵人添奢靡之物!”
裴雁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语气也冷了下来:“赵坊主此言差矣。做生意本就是互利共赢,我投入巨资,自然要追求回报。高档绸缎利润丰厚,既能快速回笼资金,也能让织坊的名气更大,何乐而不为?至于‘无忧布’,你们想生产多少,我绝不干涉,这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杨静煦挺起身,跪坐的姿态依旧端庄,目光却锐利如刀,看向裴雁,语气坚定有力,“‘无忧布’是织坊的根本,是老坊主当初创办织坊的初心。如今风雪交加,流民们盼着能穿上暖和的衣裳过冬,若为了生产高档绸缎,挤占了‘无忧布’的产能,让更多穷人在寒冬里受冻,那这样的合作,我们宁可不要!”
她顿了顿,神色愈发沉稳:“我这里也有一个方案,裴夫人不妨听听。第一,‘无忧布’的生产、定价、销售全由织坊自主经营,裴家不得干涉任何环节,包括原材料采购、织工调配、销售渠道选择,尤其冬日需优先保障‘无忧布’产能。第二,高档绸缎的合作可以谈,但产量最多不超过总产量的三成,且生产款式、面料选择需由织坊主导,裴家只能提供建议,无权强制要求。第三,你承诺的流民学堂、安置点、药材储备等事项,必须由织坊派人参与全程管理,每一笔资金的流向都要对双方公开,接受所有织工和流民的监督,冬日御寒物资的发放必须由我们亲自经手。第四,织坊的核心技术,包括‘无忧布’的织技和染方,裴家及其下属不得打探、窃取,否则合作立刻终止,并需赔偿织坊所有损失。”
杨静煦的话音刚落,大厅内便陷入了死寂,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裴雁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杨明月,你别太过分了!我全额注资,提供场地和渠道,你却要将核心业务牢牢攥在手里,只给我三成的合作份额,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更过分的是裴夫人你吧?”杨静煦毫不退让,迎上她的目光,“你口口声声说合作,实则是想吞并我们的织坊,掌控我们的技术和民心,用来讨好权贵,谋求你的政治利益!你之前并购的三家织坊,不都是这么一步步被你蚕食殆尽的吗?那些被你辞退的织工,如今在寒冬里无家可归,你何曾有过半分怜悯?”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大厅内。裴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温婉的杨明月,竟然查得如此清楚,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强烈的愠怒取代:“你竟敢调查我?”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赵刃儿也直起身,与杨静煦并肩跪坐,语气冰冷如窗外的寒风。
裴雁猛地一拍案几,玉杯跳了一下应声落地,碎裂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温热的葡萄酿浸湿了华贵的地毯,冒着热气渐渐冷却。“不错!很好!”她盯着杨静煦和赵刃儿,声音尖利,“我明说了吧!注资扩产可以,济民也可以做,但织坊的核心业务必须由我掌控!‘无忧布’的配方、染技,我要知道!织工的管理、销售的渠道,我要插手!否则,免谈!”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语气带着威胁:“杨明月,赵刃儿,你们别不识抬举!洛阳城的布市,我说了算!拒绝我的合作,你们的织坊走不出洛阳,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城外的流民也别想得到半分接济!之前那些跟我作对的人,下场可比你们想象得惨多了!”
“是吗?”杨静煦端庄一笑,神色没有丝毫畏惧,周身的寒气仿佛比窗外的风雪更甚,“我们创办织坊,靠的是手艺和民心,不是依附权贵的施舍。就算走不出洛阳,就算这个冬天难熬,我们也能凭着自己的双手,让身边的人有衣穿,有饭吃,活得有尊严。而不是像你这样,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踩着别人的苦难往上爬!”
她转头看向赵刃儿,眼神坚定:“阿刃,我们走。这样的合作,不谈也罢。”
“等等!”裴雁厉声喝道,试图阻拦,“杨明月,你想清楚!错过这次机会,这个冬天,你根本无力接济那些流民!他们只会在寒风中挨饿受冻,甚至冻毙街头!你的‘济民’抱负,不过是一场笑话!”
杨静煦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裴雁,眼中满是失望:“裴夫人,你永远不会明白。真正的济民,不是靠依附权贵换来的短暂好处,而是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个脚印地去改变。就算这个冬天难,就算我们只能帮到身边几个人,我们也问心无愧。而你,永远只会用利益和威胁去操控一切,用流民的苦难做筹码。”
说罢,她不再犹豫,与赵刃儿一同披上披风,转身走下楼去。裴雁看着她们决绝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她知道,赵刃儿一定在外面留有后手,贸然动手得不偿失,只会两败俱伤。最终,她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两人走出帛行,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恨,将案上的蜜糕果脯扫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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