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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的暗流
青春是一片布满星辰的深海,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汹涌,藏着无数敏感而骄傲的灵魂,以及他们秘而不宣的心事。在一个周末,这片深海最集中的泄密地,莫过于那个叫做“□□空间”的虚拟王国。那里是情绪的展览馆,是心事的埋葬场,是友谊的试金石,也是硝烟弥漫、不见刀光却足以伤人的古战场。
林未雨蜷缩在自家书房那张有些年头的电脑椅上,窗外是云港市典型的、灰蒙蒙的冬日黄昏。光线黯淡,使得电脑屏幕的冷光愈发刺眼,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倒映着她略显苍白而迷茫的脸。周末的夜晚,总是被□□那“滴滴滴”的提示音和空间里永无止境的动态刷新所统治。她的手指机械地滚动着鼠标滚轮,看着一条条状态像被编码的流水,从眼前无声地滑过。
周晓婉分享了一道复杂的物理题解法,配文是“豁然开朗!”,下面是一长串“学霸求带”、“给大佬跪了”的惊叹和膜拜,构筑起她那个理性而坚固的、让人望而生畏的小世界。周浩发了一张在篮球场挥汗如雨的照片,古铜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肌肉线条贲张,下面是一群男生的插科打诨和几个陌生女生的点赞与害羞的表情,充满了荷尔蒙的、直白的热闹。还有一些不甚熟悉的同学,转发着“转发此条说说,一个月内必有好事发生”或是“史上最全XX科复习资料,不转不是三中人”之类的链接,像浮游生物一样,营造着一种廉价而喧嚣的、虚假的繁荣。
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总是有意无意地,掠过那个熟悉的、带着些许忧郁侧脸剪影的头像——顾屿。他的空间,像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神秘,是一片人迹罕至的雪原。动态寥寥无几,最近的一条,还是在一个月前,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意义不明的句号“。”,仿佛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坠落在虚无里。然而,就是这一个句号下面,却诡异地聚集了几十条关切的、好奇的、试探的评论。“怎么了?”“没事吧?”“屿哥,啥情况?”……他一条都没回。那片雪原上,只留下访客们杂乱无章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风雪覆盖。
林未雨也曾无数次点开那个沉寂的对话框,光标在空白的输入框里闪烁,像她犹豫不决的心跳。她打过“在吗?”,又迅速删除,觉得太过冒昧;她想过问他一道数学题,又觉得借口拙劣;她甚至想过只是发一个表情,一个微笑的太阳,最终却连点击发送的勇气都溃不成军。那片灰色的头像,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两个世界。有些关心,就像夏日午后黏稠的空气,无处不在,沉重地压迫着呼吸,却无法捕捉,更难以穿透屏幕,准确地传递到另一端。
就在她准备再次关掉这令人心烦意乱的页面时,一条新的动态,像一尾色彩斑斓却可能有毒的热带鱼,突兀地闯入了这片沉闷的水域。来自沈墨。
没有文字,只有一连串看似随意、实则必然经过精心挑选和排列的符号:“????……??……??……??……”
这串密码般的符号,在林未雨看来,却清晰得如同法庭上的证词,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那场她和他共同经历过的、浸透着初遇狼狈与冬日温暖的雨,那个破碎的、代表着伤心与失落的心形,那首或许存在的、作为背景音乐的、诉说着无尽心事的情歌,还有那个最后亮起的、仿佛带着最后一点希望和执念的星星……一切的一切,都像无数条隐形的丝线,精准地、不容抗拒地,缠绕向那个在雨中为她递过伞,在运动场上沐浴着星光、身姿矫健得如同希腊雕塑的男孩——顾屿。
林未雨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没有尖锐的刺痛感,却有一种闷闷的、持续不断的酸胀感,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开始蔓延,顺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心情,移动鼠标,在那个竖起大拇指的“赞”图标上点了一下。那个鲜亮的黄色图标,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而滑稽,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演一出不知所云的默剧,仿佛在说:“我看到了你的悲伤,我路过了你的心事,但我无能为力,只能用一个被设计好的符号,来表示我这廉价而隔靴搔痒的在场证明。”
她几乎是仓皇地关掉了沈墨的动态,仿佛那串符号带着灼人的温度。她试图用其他纷繁杂乱的信息来冲刷掉心头那点异样而黏稠的情绪。周浩又在晒他的新球鞋,渊晨转发了一条关于星座运势的搞笑段子,隔壁班的文艺委员分享了一首小众的英文歌,歌词晦涩难懂……世界的喧嚣一如既往,试图掩盖那片刻的寂静与失神。
然而,几分钟后,当她像患上强迫症一般再次刷新空间,却在沈墨的那条说说下面,看到了一个让她瞳孔微缩、呼吸都为之一滞的评论。
评论来自陈露,一个平时在班里并不算太起眼,但眼神总是带着几分超越年龄的精明和计较的女生。她的头像是时下流行的阿宝色自拍,眼睛瞪得很大,带着刻意营造的无辜。她的评论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却像两滴骤然滴落在看似平静湖面上的冰水,激起了圈圈诡异而不断扩大的涟漪:
“呵呵。”
在当时的网络语境里,“呵呵”这两个字,早已脱离了它原本表示爽朗笑声的单纯外衣,进化成了一种含义极其复杂、充满微妙恶意的符号。它可以是不屑,是嘲讽,是看穿一切的了然,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懒得拆穿的敷衍,是一种“我就静静看着你表演”的冷漠。它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刀,伤人不至于立刻见血,却能精准地刺破那层精心维持的、脆弱得如同蝉翼的面纱,让所有的伪装和情绪,都瞬间变得尴尬而无所遁形。
空气里,仿佛瞬间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道,虽然无形,却呛得人喉咙发紧,心脏也跟着缩紧。
林未雨猛地退出了空间,仿佛那两个字带着某种腐蚀性。她急切地点开了和渊晨的□□对话框,那个永远活跃、永远能接住她所有情绪的窗口。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刚才看到的一切,连同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好奇和一丝隐隐的担忧,一股脑地倾倒了出去。
“小晨晨!你看到沈墨那条说说没?下面陈露的评论,就那两个字,‘呵呵’,感觉好奇怪啊,阴阳怪气的!”她甚至连标点符号都顾不上打,急切地发送了出去。
渊晨的回覆快得惊人,仿佛一直守在电脑前,带着她一贯的活泼、直爽和某种对于人际关系天生的敏锐洞察力:“看到了看到了!我也正想跟你说呢!那个陈露,绝对是故意的!阴阳怪气本怪了!我猜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因为周浩!”
“周浩?”林未雨有些愕然,手指停在键盘上,一时没能理解这其中的逻辑跳跃。在她看来,这明明是沈墨和顾屿之间,或者说,是沈墨单方面指向顾屿的心事,怎么会牵扯到那个阳光开朗、神经大条得像公路路基一样的体育委员?
“对啊!我的未雨小傻瓜哟!你那双眼睛是用来做物理光路图的吗?一点人情世故都看不穿!”渊晨发来一连串的消息,后面跟着一个夸张的、用力敲打脑袋的卡通表情,“你都没注意吗?陈露明显对周浩有意思啊!上次运动会,周浩跑三千米,最后冲刺的时候,就属她喊加油喊得最凶,嗓子都快喊劈了!而且,我听说她之前还托人给周浩带过一瓶功能饮料,不过周浩那家伙,神经比电线杆还粗,估计根本没反应过来,转头就跟顾屿分着喝了。”
“可……可这跟沈墨有什么关系?跟顾屿又有什么关系?”林未雨还是觉得像在听天方夜谭,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让她单纯的脑回路有些不堪重负。
“我的未雨小傻瓜哟!”渊晨似乎在那头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你想想,周浩跟顾屿是不是死党?是不是整天形影不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沈墨现在这么高调地、用这种全世界都能看懂的‘密码’忧伤给顾屿看,在陈露那种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人眼里,会怎么想?她说不定就觉得沈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借着顾屿在吸引周浩的注意呢!或者,更简单点,她就是单纯看不惯沈墨那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样子!觉得她矫情!做作!”
林未雨看着屏幕上渊晨那如同福尔摩斯探案般层层递进的分析,一时语塞,仿佛有一股冷风,从电脑的散热孔里吹出来,直钻进她的领口,让她打了个寒噤。她从未想过,一串简单的、看似无害的符号,两个轻飘飘的、甚至带着点调侃意味的字,背后竟然能牵扯出如此盘根错节、幽暗曲折的心思。青春的战场,原来从不局限于那方寸的教室、挥洒汗水的操场和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食堂,这方寸之间的、发着冷光的网络世界,每一个像素点,每一次点击,每一个看似随意的表情和词语,都可能隐藏着无声的刀光剑影,都可能成为压垮某种脆弱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且,”渊晨的消息又弹了出来,像投下另一枚深水炸弹,“我总觉得,陈露那个‘呵呵’,可能不只是针对沈墨一个人。”
“还有什么?”林未雨的心提了起来,追问道。她感觉自己正被渊晨牵引着,走向一个更深、更暗的漩涡。
“你想想,沈墨那条说说是加密的,能看到的人,要么是她特意分组的‘特别关心’,要么就是我们这些经常互动的好友。陈露能看见,说明她们之前可能也有过互动,甚至可能关系还不错。但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女人之间的友谊啊,有时候薄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尤其是在涉及到男生的时候,一点点小小的嫉妒,一点点自以为是的被忽视,就能在纸上烧出个大窟窿,再也糊不上。”
渊晨的话,像一块被用力掷入林未雨心湖的石头,不仅激起了巨大的浪花,更搅动了湖底沉寂多年的淤泥。她忽然想起一些之前被她忽略的、如同电影蒙太奇般闪回的细节碎片。好像有一次,沈墨和陳露在课间讨论一款新出的、带着水钻的髮飾時,沈墨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妈妈去香港给我带了好几个”,陳露当时脸上的笑容似乎就僵硬了一下,语气也淡了下去;還有一次課間,陳露兴沖沖地想去拉沈墨一起去小买部买新出的薯片,沈墨卻头也不抬地说“等一下,我要等顾屿问他一道数学题”,当时陳露伸出去的手就那麼尷尬地停在半空中,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來,默默地转身走了……
原来,那些看似不经意、被时间的尘埃轻轻覆盖的瞬间,都是伏笔。都是埋藏在平静地表下的、蠢蠢欲动的种子。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场合适的雨,一串合适的符号,来引爆这场无声无息、却足以改变很多人际关系地貌的“战争”。
林未雨忽然觉得一种深沉的疲惫,像潮水一样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她。她并不擅长处理这种复杂得像一团乱麻的人际关系。她更喜欢和周晓婉那种清晰的、建立在共同目标和理性分析之上的、边界分明的友谊,或者像和渊晨这样,可以毫无顾忌地分享所有喜怒哀乐、不用担心被评判的亲密无间。而对于沈墨、陈露她们之间这种充满了暗示、试探、微妙竞争和脆弱自尊的关系网,她感到一种本能的疏离、困惑和深深的无力。她像是一个误入雷区的孩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引爆不知埋在哪里的地雷。
她重新点开沈墨的空间,看着那条孤零零的、下面缀着一个不和谐“呵呵”的说说。那串符号,此刻在她眼里,不再只是少女伤春悲秋的情绪宣泄,而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青春里那些无法言说的嫉妒、敏感、骄傲和脆弱。她忽然想起今天语文课上,周老师讲到纳兰性德时,偶然提及的一句词,当时她觉得太过婉约悲切,与课堂气氛不符,此刻却像宿命一般,在她心里清晰地回响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是啊,如果一切都停留在最初相识的美好时刻,沈墨还是那个会因为她在军训时晕倒而惊慌失措、活泼开朗得像夏日阳光的女孩,陈露也只是班里一个普通的、偶尔会和她借块橡皮、笑容腼腆的同学,顾屿也只是那个惊鸿一瞥、带着些许神秘感的英俊少年……那该多好。没有后来这些复杂难解的符号,没有这些藏在冰冷屏幕后面的、含义丰富的“呵呵”,没有那些因男生而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猜忌,没有这片弥漫在青春上空、挥之不去的迷蒙烟雨。
可是,时光无法倒流。秋风终究会起,带着萧瑟的凉意,画扇终会被弃置,蒙上岁月的尘埃。青春的画卷,一旦泼墨挥毫,就注定会沾染上各种各样的颜色,明亮的,灰暗的,热烈的,温柔的,还有像此刻这样,模糊而暧昧的、如同被雨水打湿后氤氲开来的、无法定义的灰色。
她最终没有在沈墨的说说下留下任何评论,没有去追问那个“呵呵”的确切含义,也没有像渊晨那样兴致勃勃地去分析背后的暗流涌动。她只是默默地、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仪式感,关掉了电脑。
房间里瞬间暗了下来,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模糊而扭曲的光带。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带着潮湿气息的夜风瞬间涌了进来,吹散了她身上那点由电脑散热器带来的暖意。
窗外,云港市的夜晚一如既往地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乏味。远处的霓虹灯模糊成一片片没有灵魂的彩色光晕,像廉价糖果融化在黑暗里。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被距离拉扯得细长而微弱。
但林未雨知道,在无数个类似的、亮着灯或暗着的窗口后面,在无数块发着冷光或已经熄屏的电脑、手机屏幕前面,正上演着多少场类似或更激烈的、属于青春期的、没有硝烟的“战争”。那些被精心修饰的文字和图片,那些被反复斟酌的点赞和评论,那些藏在表情符号和简短词语背后的惊涛骇浪与小心翼翼,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欢、无法直截了当的讨厌、无法简单化解的误会……构成了这个时代独有的、潮湿而迷蒙的、疼痛而又真实的青春。
而她,林未雨,既是这场战争的旁观者,一个试图理清线索的记录员,也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了这巨大的漩涡之中,成了置身其中的、无法脱身的一员。那声“呵呵”,像一根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刺,扎进了她原本还算平静的、按部就班的高中生活里。不疼,真的不疼,但那种异物感,那种明确知道自己身体里多了点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感觉,却清晰地、持续地提醒着她,往后的日子,恐怕再也无法像最初踏入云港三中时那样,只是一片单纯懵懂、虽然迷茫却尚算清澈的烟雨了。
这场发生在□□空间的、“呵呵”二字引发的“战争”,没有赢家,也没有明确的输家。它甚至算不上是一场战争,更像是一次无声的摩擦,一次心照不宣的隔空交锋。它只是悄无声息地,在每个人的心里,划下了一道浅浅的、却难以迅速愈合的痕迹。如同深秋雨后地上那些浅浅的、浑浊的水洼,勉强映照着破碎而灰暗的天空,风一吹,便散了形状,乱了倒影,但那湿漉漉的、冰冷黏腻的感觉,却久久地、固执地停留在了记忆的褶皱里,等待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重新翻检出来,带着彼时已然不同的心情,重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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