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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峰的竹屋冬日里总是格外温暖。窗外飘着今冬第一场细雪,雪花落在药圃的灵草上,很快就融化成晶莹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屋内却暖意融融,紫铜炭炉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偶尔爆出几点火星,噼啪作响,像在应和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沈暄和与柳云卿对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中间一张紫檀木小几,上面摆着一局未下完的棋,黑白子错落有致,像雪夜里的星辰。旁边红泥小炉上煮着茶,茶香混合着炭火温暖的气息,在屋内袅袅弥散。
“听说昨日谢盼去找你了?”柳云卿落下一枚白子,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他今日难得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月白道袍,换了一身浅青色的家常棉袍,墨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散在颊边,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居家的闲适。
沈暄和执黑子的手顿了顿,目光从棋盘上抬起,看向对面。炉火在她温婉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轻轻叹了口气,落子:“嗯,去了。和我说楚珏那孩子好像发现了什么,我叫他赶快去说清楚。”
柳云卿又落一子,动作从容不迫:“他说今日一早就去?”
“是这么说的。”沈暄和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茶汤清冽,带着清心叶特有的微苦回甘,“不知去了没有。我这一上午都在处理药圃的事,还没顾上打听。”
“没有。”柳云卿回答得干脆。
沈暄和抬眼看他。
柳云卿又落一子,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今日的天气:“今早他被掌门师兄临时派下山了。北边三百里外的落霞镇有魔物出没,伤了十几个村民。袁师兄说此事蹊跷,寻常魔物不会这般明目张胆袭击凡人村落,恐有异变,需谢师弟亲自走一趟。”
他顿了顿,补充道:“应当是说不成了。走得急,卯时三刻就出发了。”
沈暄和执棋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才缓缓落下,却不是放在棋盘上,而是轻轻叹了口气,将棋子放回棋盒:“这孩子……运气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你觉得好?”柳云卿抬眼。
“至少今日不用面对。”沈暄和苦笑,“那场面,我想想都替谢师弟头疼。也替楚珏那孩子心疼。”
她伸手,将柳云卿刚落下的一枚白子吃掉,动作轻柔却利落:“他昨日来我这儿时,那模样……我从没见过谢师弟那样。眼底有血丝,气息都不稳了。像是三天三夜没合眼,又像是刚跟人打了一场生死之战。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楚珏好像发现了’。”
沈暄和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问发现什么了?他说不是具体的某件事,是感觉。那孩子感觉到不对劲,感觉到他在瞒着他什么,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对他欲言又止。”
“我说那你还不快去说清楚?等什么呢?”沈暄和摇摇头,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他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说‘明日一早,我就去说’。那语气……像是要去赴死。”
柳云卿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在棋盒里拨弄着白玉棋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炉火噼啪,茶汤滚沸。
窗外雪落无声。
“你说,”沈暄和忽然抬起头,看向柳云卿,眼神里带着少见的迷茫,“我们这样……算不算在帮谢师弟?还是在害他?又或者,是在害楚珏那孩子?”
柳云卿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茶壶,给沈暄和空了的茶杯续上热水,动作优雅从容,水线稳而不断。茶汤注入杯中,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
“不算帮,也不算害。”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我们只是在做我们认为对的事。至于结果如何……”
他顿了顿,落下一子:“那是他们师徒二人的缘法。”
沈暄和看着棋盘上那枚新落的白子,忽然笑了:“你这人,永远这么冷静。冷静得让人生气。”
她伸手,又吃掉柳云卿两枚棋子,动作故意做得夸张了些,像在发泄什么:“我昨日劝谢师弟时,说得头头是道,什么‘不能再拖了’、‘那孩子会受伤害’、‘你要面对后果’。可今日坐在这里,看着这场雪,我又忍不住想……也许不说,对那孩子才是最好的?”
柳云卿抬眼看她,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映着炉火的暖光,竟也显得温和了几分:“你后悔了?”
“不是后悔。”沈暄和摇头,将吃掉的白子一颗颗捡起,放进棋盒,“是……心疼。谢师弟那模样,楚珏那孩子的茫然,我都看在眼里。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们这些做师叔师伯的,管得太多了?那是他们师徒之间的事,我们为什么要插手?”
“因为楚珏不只是谢盼的徒弟。”柳云卿淡淡地说,“他也是青云山的弟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顿了顿,语气难得有了些许波动:“你我都见过那孩子刚破壳时的模样。那么小,那么软,缠在谢盼手指上,像一截会动的翡翠簪子。他第一次成功化形,变成个三岁娃娃的模样,摇摇晃晃走到我们面前,奶声奶气地叫‘沈师姑’、‘柳师伯’。他第一次引气入体成功,兴奋得满山乱跑,差点掉进后山的寒潭,是袁师兄眼疾手快把他捞起来的。”
柳云卿的声音很轻,像在回忆什么遥远的旧梦:“他不仅仅是谢盼的徒弟。他是我们所有人的……晚辈。是青云山这一代里,最鲜活、最明亮的那一个。”
沈暄和怔住了。
她从未听柳云卿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更从未听过他用这样……近乎温柔的语气,说起一个人。
炉火静静燃烧,茶香氤氲。
窗外雪势渐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所以,”柳云卿重新落下一子,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我们不是在多管闲事。我们是在保护那个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在帮那个我们认识了十多年的师弟。”
他抬眼,看向沈暄和:“你明白吗,暄和?”
沈暄和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点头:“我明白。”
她端起茶杯,慢慢喝着。茶已经有些凉了,微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我只是……”她放下茶杯,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希望那孩子能平淡过完这一生。不要有什么波折,不要受什么伤害。就那样快快乐乐地修炼,快快乐乐地长大,快快乐乐地……过完他漫长的一生。”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纷扬的雪:“妖族寿命悠长,半妖虽不如纯血妖族,但活个千八百岁总是不成问题的。这么长的时间,我希望他都是笑着的。”
柳云卿沉默了片刻,忽然说:“会的。”
沈暄和看向他。
柳云卿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棋盘上,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们都会如愿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沈暄和听懂了。
她眼圈忽然有些发热,连忙低下头,假装研究棋局:“师兄今日倒是会说好听话。”
柳云卿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实话而已。”
两人不再说话,专心下棋。
黑白子交错落下,在紫檀木棋盘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应和着炉火的噼啪,窗外的雪落。
不知过了多久,棋局渐入尾声。沈暄和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我输了。”
柳云卿看着棋盘:“还有三处可走。”
“走不动了。”沈暄和摆摆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心不静,棋就乱。今日这棋下得没意思。”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柳云卿:“说起来,师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灵枢峰不忙?”
“忙。”柳云卿实话实说,“新一批的筑基丹要开炉,三十七种辅药还没备齐,丹房里五个弟子等着我指点,后山药田有三处需要重新布阵。”
沈暄和挑眉:“那你还来?”
“想来。”柳云卿答得简单,“就来了。”
沈暄和怔了怔,随即失笑:“你这人……”
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窗缝。冷风夹着雪花灌进来,吹散了屋内的暖意,却让人精神一振。
“雪真大。”她轻声说,“不知道谢师弟那边怎么样了。落霞镇……我记得那地方,挺偏僻的,村民多以打猎采药为生。魔物怎么会出现在那儿?”
柳云卿也走到窗边,与她并肩而立:“袁师兄说,那魔物形态怪异,似人非人,似兽非兽,周身黑气缭绕,所过之处草木皆枯。村民说它是半夜从后山老林里爬出来的,见人就扑,力大无穷,刀剑难伤。”
沈暄和皱眉:“听起来不像寻常魔物。”
“嗯。”柳云卿点头,“所以袁师兄才让谢师弟亲自去。若真是棘手的东西,其他人去也是送死。”
两人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大雪。
雪花纷扬,天地间一片混沌。远处的山峦、近处的药圃,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雪幕之中,看不真切。
“师兄,”沈暄和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还记得我们刚入门的时候吗?”
柳云卿侧头看她。
“那会儿你、我、谢师弟、袁师兄,还有……”沈暄和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个名字,“我们几个,总是凑在一起。你整天泡在丹房里,谢师弟不是在练剑就是在去练剑的路上,袁师兄最调皮,整天惹是生非,我……我就跟在你们后面,帮你们收拾烂摊子。”
她笑起来,眼角笑出了褶皱,在炉火光影中显得格外温柔:“十多年了。真快。”
柳云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记得。”
他顿了顿,补充道:“袁师兄第一次炸丹房,是你把他从废墟里扒出来的。谢师弟第一次领悟青晔剑意,剑气失控,削平了半个练武场,是你帮他治的伤。我……”
他难得卡壳,半晌才说:“我第一次炼出九转金丹,炸了七个丹炉,是你给我送的新炉子。”
沈暄和噗嗤一声笑出来:“你那会儿可真固执。明明师尊都说那丹方有问题,你偏要试,试一次炸一次,炸得整个灵枢峰乌烟瘴气,师尊气得罚你去扫了三个月的山门台阶。”
柳云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嗯。”
两人又沉默下来,看着窗外的雪。
十多年的时光,在修仙者漫长的生命里很短了。但足够沧海变成桑田,足够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长老。
可有些东西,好像从来没变过。
“师兄,”沈暄和忽然说,“等这件事过去了,咱们几个……要不要聚一聚?叫上谢师弟,袁师兄,还有……其他人。就像以前那样,喝喝酒,说说话。”
柳云卿转头看她。
沈暄和的眼睛在雪光映照下亮晶晶的,带着几分期待,几分忐忑。
“好。”柳云卿点头,“等这件事过去。”
沈暄和笑了,笑容里有些释然,有些感伤,更多的是温暖:“那就说定了。”
窗外,雪渐渐小了。
远处传来弟子们的笑闹声,似乎是有人在打雪仗。清脆的欢笑声穿透雪幕,传进竹屋,为这安静的午后添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是晏晞峰的弟子。”沈暄和侧耳听了听,笑道,“肯定是简师弟又带着他那帮小妖孽们胡闹。”
柳云卿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那些笑声清脆、明亮,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用不完的活力。像冬日的暖阳,能驱散一切阴霾。
“年轻真好。”沈暄和轻声说。
“嗯。”柳云卿应了一声。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直到雪彻底停了,天空露出些许灰白的亮色,才回到矮榻边坐下。
茶已经凉透了,沈暄和重新烧水煮茶。红泥小炉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着她温婉的侧脸。
“说起来,”她一边洗茶具一边说,“温师妹前几日来找过我。”
柳云卿抬眼:“泠湘阁那位?”
“嗯。”沈暄和点头,“她问我有没有‘蚀心草’的种子,她想培育一批,用来炼制新的蛊虫。”
柳云卿皱眉:“蚀心草毒性猛烈,稍有不慎便会反噬,她要那个做什么?”
“她说想试试能不能炼出能吞噬心魔的蛊。”沈暄和将热水注入茶壶,动作轻柔,“我觉得这想法倒是新奇,就给了她一些。不过叮嘱她千万小心,那东西不好对付。”
柳云卿沉默了片刻,说:“温浸月……是个怪人。”
沈暄和笑了:“咱们青云山,哪个长老不怪?袁师兄整天没个正形,简师弟懒散得像只猫,周师兄看着温和,生起气来能把千音峰的屋顶掀了,你整天冷着一张脸,谢师弟更是块万年寒冰。”
她顿了顿,看向柳云卿:“至于我……大概是最正常的一个?”
柳云卿看着她,半晌,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嗯。”
这声“嗯”里带着难得的笑意,虽然浅,却真实。
沈暄和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摆弄茶具:“总之,温师妹虽然性子冷了些,做事古怪了些,但心不坏。她炼的那些蛊,虽然听着吓人,但大多是用来治病救人的。”
柳云卿没反驳,只是说:“听说她前几日和周清慕又吵起来了。”
沈暄和叹了口气:“那俩人是天生的冤家。周师弟嫌温师妹整天摆弄虫子,看着瘆人;温师妹嫌周师弟轻浮孟浪,败坏门风。见面就掐,没一次消停的。”
她顿了顿,笑道:“不过这次吵得挺有意思。周师弟说温师妹的蛊虫‘长得丑,看着倒胃口’,温师妹回了一句‘比你那张涂脂抹粉的脸顺眼’。”
柳云卿:“……”
沈暄和笑得肩膀直抖:“你是没看见周师弟当时的表情,气得脸都绿了,指着温师妹‘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柳云卿沉默片刻,评价道:“自找的。”
沈暄和笑得更厉害了:“这话你可别让周师弟听见,不然他又要找你哭诉,说你偏袒温师妹。”
“实话而已。”柳云卿面不改色。
两人说着闲话,茶又重新煮好了。沈暄和给柳云卿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汤清亮,香气扑鼻。
“对了,”沈暄和忽然想起什么,“前几日楚珏那孩子来我这儿,说要学做药膳。我教了他几样简单的,他学得可认真了,在小厨房里鼓捣了一下午,做了盘茯苓糕,虽然样子丑了点,但味道还行。”
她顿了顿,笑道:“他宝贝似的捧回去,说是要给他师尊尝尝。也不知道谢师弟吃了没有。”
柳云卿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吃了。”
沈暄和挑眉:“你怎么知道?”
“楚珏昨日来灵枢峰取药,我问的。”柳云卿语气平淡,“他说谢师弟说‘尚可’。”
沈暄和失笑:“‘尚可’?这评价从谢师弟嘴里说出来,已经算是最高赞誉了。”
“嗯。”柳云卿点头,“所以楚珏很高兴,回去的路上一直在笑。”
沈暄和想象着那画面,心里软了软:“那孩子……真是简单。一点小事就能开心半天。”
“这样很好。”柳云卿说。
“是啊。”沈暄和轻声应道,“这样很好。”
两人又沉默下来,各自喝茶。
窗外,雪已经完全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屋檐下的冰凌开始滴水,滴答,滴答,清脆而有节奏。
远处弟子们的笑闹声渐渐远了,大概是玩累了,回去休息了。整个百草峰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冰凌的滴水声,交织成冬日下午特有的宁静旋律。
“师兄,”沈暄和忽然开口,“你说谢师弟这次下山,要多久才能回来?”
柳云卿想了想:“落霞镇离得不远,御剑半日可到。若那魔物好对付,三五天便能解决。若棘手……难说。”
沈暄和点点头,没再说话。
她知道柳云卿说的“难说”是什么意思。修仙界的事,从来都说不准。有时候你以为只是去处理一只小妖,结果可能撞上魔尊的先锋部队;有时候你以为要去打一场硬仗,结果对方只是个迷路的低阶精怪。
一切都看天意。
“希望一切顺利。”她轻声说。
“会的。”柳云卿的声音很稳,“谢师弟的修为,你我都清楚。寻常魔物,伤不了他。”
沈暄和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她知道柳云卿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修为再高又如何?这世上总有意外,总有变数。修仙之路漫漫,谁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后。
但有些话,不必说破。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日头偏西,天色渐暗,柳云卿才起身告辞。
“我该回去了。”他说,“丹房里还有事。”
沈暄和也站起来:“我送你。”
两人走到竹屋门口。沈暄和推开竹门,一股冷风灌进来,吹动了她的发丝和衣袂。她打了个寒颤,拢了拢衣襟。
“雪停了,但更冷了。”她轻声说。
“嗯。”柳云卿应了一声,踏出竹屋。
门外雪光耀眼,刺得人眼睛发花。柳云卿在门口顿了顿,回头看向沈暄和。
“暄和。”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温和了些。
沈暄和抬眼看他。
柳云卿沉默了片刻,才说:“别想太多。等谢师弟回来,一切自有分晓。”
沈暄和怔了怔,随即笑了:“我知道。师兄放心。”
柳云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踏着积雪,沿着青石小径慢慢走远。浅青色的棉袍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清冷,背影挺拔如松,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
沈暄和站在门口,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那抹青色彻底消失在雪幕之后,才轻轻关上门。
屋内炉火依旧温暖,茶香尚未散尽。
她走回矮榻边坐下,看着棋盘上那局未下完的棋,黑白子交错,像极了人生——一步错,步步错;一步对,却也未必能赢到最后。
她轻轻叹了口气,开始收拾棋子。
一颗,两颗,三颗……
白玉棋子和墨玉棋子在她手中分开,落入不同的棋盒,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夜幕降临,星辰初现。
又是一个漫长的冬夜,开始了。
而远在三百里外的落霞镇,此刻正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
谢盼站在镇子入口的石碑前,玄色衣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后跟着三名灵枢峰的弟子,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此刻却个个脸色凝重,紧握着手中的法器,警惕地环视四周。
镇子里一片死寂。
没有灯火,没有人声,甚至连犬吠虫鸣都没有。只有寒风呼啸着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卷起地上的积雪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像是腐肉混合着某种刺鼻的草药味道,闻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长老,”一名弟子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这镇子……不对劲。”
谢盼没说话,只是抬起手,示意他们噤声。
他的目光落在镇子深处。那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雾正在缓缓蠕动,像有生命一般,吞噬着所经之处的一切光亮。
黑雾之中,隐约可见一些扭曲的轮廓——像是人,又不像人;像是兽,又不像兽。它们无声地移动着,所过之处,积雪消融,草木枯萎,连青石板都变得焦黑皲裂。
谢盼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这不是寻常魔物。
这是……
“退后。”他忽然开口,声音冷澈如冰泉,“布阵。”
三名弟子立刻后撤,迅速占据三个方位,手中法器亮起灵光,形成一个三角形的防御阵型。
谢盼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缓缓抬起右手。
指尖,一缕青色的剑意开始凝聚。
起初只是细微的一点,像黑暗中燃起的萤火。但很快,那萤火便膨胀、延伸,化作一道璀璨夺目的青色光刃,在他指尖吞吐不定,发出清越的剑鸣。
剑光照亮了他冰冷俊美的侧脸,也照亮了前方那片翻滚的黑雾。
黑雾仿佛感受到了威胁,蠕动得更加剧烈。雾中那些扭曲的轮廓开始发出低沉的、非人的嘶吼,像是痛苦,又像是愤怒。
“长老小心!”一名弟子惊呼。
话音未落,黑雾猛地炸开!
数十道黑影从雾中激射而出,朝着谢盼扑来!它们的速度极快,快到在空中留下残影;它们的形态极怪,有的像被拉长的人形,有的像多足巨虫,有的干脆就是一团不断变幻的阴影。
但无一例外,它们周身都缠绕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魔气。
谢盼没有动。
他只是抬起指尖那缕青色剑意,对着扑来的黑影,轻轻一挥。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炫目刺眼的强光。
只有一道清冽的、薄如蝉翼的青色弧线,悄无声息地划过空气。
然后——
那些扑到半空的黑影,齐齐僵住。
下一秒,它们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切割,瞬间碎裂成无数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在雪地上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迹。
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三名弟子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战斗已经结束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谢盼的背影,看着他指尖那缕渐渐消散的青色剑意,看着他玄色衣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的挺拔身姿,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脏狂跳。
这就是……青晔剑意的威力?
这就是……谢长老的实力?
谢盼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镇子深处那片重新聚拢的黑雾上,眉头蹙得更紧。
刚才那一击,他用了三成力。
按理说,寻常魔物应该灰飞烟灭了。
可这片黑雾……只是被打散了一部分,很快又聚拢回来。
而且,他感觉到了。
在那片黑雾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什么东西,强大、邪恶、古老,带着滔天的怨气和杀意,正在缓缓睁开眼睛。
谢盼的指尖,重新开始凝聚剑意。
这一次,不再是萤火。
而是旭日。
青色光芒冲天而起,将整个落霞镇的夜空都染成了翡翠般的色泽。剑意浩荡如海,凛冽如冰,所过之处,连寒风都为之凝滞。
黑雾剧烈地翻滚起来,像是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开始疯狂地收缩、凝聚。
雾中那些扭曲的轮廓发出凄厉的尖啸,它们不再攻击,而是开始互相吞噬、融合。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黑影融入黑雾中心,让那片黑雾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最后,黑雾凝聚成了一团直径丈许的、漆黑如墨的球体。
球体表面,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时隐时现,它们张大嘴巴,无声地嘶吼,眼中流下黑色的血泪。
三名弟子脸色煞白,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法器。
这是……什么东西?
谢盼的脸色,第一次变得凝重。
他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不是寻常魔物。
这是……
“怨煞凝魂。”他轻声吐出四个字,声音冷得能冻裂金石。
话音未落,那黑色球体猛地炸开!
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怨魂凝聚而成的怪物,从黑雾中爬了出来。
它有三丈高,形态不定,时而是扭曲的人形,时而是多足的巨虫,时而是翻滚的阴影。它的身体由无数张痛苦的人脸组成,那些人脸不断挣扎、嘶吼,眼中流下的血泪汇成黑色的溪流,在雪地上腐蚀出深深的沟壑。
怪物抬起头——如果那团不断变幻的阴影也能算作头的话——对着谢盼,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咆哮声中,蕴含着滔天的怨气、痛苦、绝望,和……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谢盼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出来了。
这怨煞凝魂中,有一部分魂魄……
属于青云山。
属于五年前,那场几乎让青云山覆灭的魔灾中,死去的同门。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的魂魄会在这里?会化作怨煞?会被魔气侵蚀?
谢盼握紧了指尖的剑意。
青色光芒暴涨,化作一柄长达三丈的巨剑,悬在他头顶,剑尖直指那怨煞怪物。
“退。”他对身后的弟子说,声音冷硬,“退到镇外,布困魔大阵,不准任何人进来。”
“长老!”一名弟子急道,“您一个人……”
“退!”
一个字,不容置疑。
三名弟子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服从命令,迅速后撤,退到镇子外,开始布置阵法。
谢盼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央,面对着那庞大的怨煞怪物。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他的衣袍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的目光冰冷如刀,落在怪物身上那些不断嘶吼的人脸上,一一辨认。
林师兄……周师妹……李师弟……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痛苦中扭曲变形,眼中流下的不再是泪水,而是黑色的、腐蚀性的魔血。
五年前,他们为了守护青云山,战死在山门前。
五年后,他们的魂魄却在这里,化作怨煞,对着昔日的同门举起屠刀。
为什么?
谢盼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日,他必须让他们……安息。
青色巨剑缓缓抬起,剑尖对准了怨煞怪物的核心。
怪物仿佛感受到了威胁,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咆哮,猛地扑了上来!
它的速度快到极致,所过之处,房屋倒塌,地面崩裂,连空气都仿佛被撕裂。
谢盼没有躲。
他只是抬起手,对着扑来的怪物,轻轻一按。
青色巨剑轰然斩落!
剑光如瀑,照亮了整个落霞镇的夜空。
剑意如海,淹没了所有的怨气、痛苦、嘶吼。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只有剑光,只有剑意,只有那一道清冽决绝的青色弧线,划破长夜,斩断因果。
怨煞怪物的动作僵在半空。
它身上那些痛苦嘶吼的人脸,齐齐静止,眼中流下的黑色血泪凝固在脸颊上。
然后——
从剑光落下的地方开始,怪物开始崩解。
不是碎裂,不是消散,而是一种更彻底的、仿佛被从世间抹去的崩解。
一寸一寸,一片一片,那些扭曲的人脸、那些翻滚的阴影、那些腐蚀性的魔血,都在青色剑光中化作虚无,化作最纯粹的光点,消散在夜空之中。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宁静的消逝。
当最后一点黑雾在剑光中消散时,整个落霞镇重新陷入了寂静。
更深的、仿佛连时间都凝滞的寂静。
谢盼站在原地,指尖的青色剑意缓缓消散。他抬起头,望向夜空——那里,星辰重新显露出来,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月光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银白。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只是一场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
他缓缓走到怨煞怪物消散的地方,蹲下身,伸出指尖,在焦黑的雪地上轻轻一点。
一缕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气息,被他从雪地中抽出,缠绕在指尖。
那气息微弱,却顽固,带着一种诡异的生命力,在他指尖挣扎扭动,试图钻进他的皮肤。
谢盼的眉头蹙了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魔气。
这是……
他闭上眼,神识探入那缕黑色气息之中。
然后,他看到了。
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无数人影跪伏在地,对着一个巨大的、不断蠕动的阴影顶礼膜拜。那阴影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是一团不断变幻的黑暗,但黑暗深处,有两团猩红的光芒,像眼睛,又不像眼睛。
那些跪伏的人影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诡异,像是祈祷,又像是诅咒。
他们的身上,都缠绕着和这缕黑色气息一模一样的魔气。
而在那些人影的最前方,谢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一张……他以为早已死去多年的脸。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指尖那缕黑色气息仿佛感受到了他的震惊,猛地一挣,挣脱了他的束缚,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谢盼缓缓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
他站起身,望向北方——那是黑暗最浓郁的方向。
落霞镇的魔物解决了。
但更大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而他现在,必须立刻赶回青云山。
有些事,他必须立刻告诉袁晟。
有些准备,必须立刻开始。
至于楚珏……
谢盼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那孩子的事,恐怕……又要往后推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转身,朝着镇子外走去。
玄色衣袍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很快又被新落的雪花覆盖。
寒风呼啸,夜色深沉。
这个冬夜,还很长。
而远在青云山百草峰的竹屋内,沈暄和收拾完棋子,正要将棋盒收起来,忽然心口一悸,手中的白玉棋子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碎裂的棋子,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雪又开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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