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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一动
日暮时分,紫宸殿寝宫内,武元姝卸下朝服,只着里衣,靠在榻侧。
老院使照例在屏后候着,不敢多言,只在内侍递上一盏安胎、养气的清汤后,远远看她喝了一口,便躬身退下。
“陛下脉象安稳。”他小声道,“只是……仍需少劳。”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
等人都退干净,殿内只剩一盏灯。光不盛,恰好照出她指尖按在小腹上的那一圈细影。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方才在殿外对左相说的话,在脑中一条一条过了一遍。
郎选之争压下去了;“国本”之名,她先扣在自己手里;“劳累”成了朝堂唯一敢说的答案;储位之议,她握着谢从礼那封折子,还没有真正落笔。
一切都还在她掌控之内——至少,看起来如此。
只是这一次,她掌里的,不止是朝局,还有自己身体里那一线看不见的脉。
她低头,轻声道:“你现在,还不算‘国本’。你只是——朕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已经太久没有给任何人这四个字的资格——“朕的孩子”。大周的皇嗣,按理说该是“宗庙的香火”、“天下的根基”,而不是某个女人的“孩子”。
她却偏生,先把这四个字攥在心口。
“至于天下……”她淡淡道,“等你活下来,再说。”
说到“活”字时,她指尖下意识收紧了一瞬。
那一瞬间,她很清楚。这世上,第一想要他活下来的,是她自己。第二个,是那个明显已经开始改变行事的男人。
至于朝堂、宗室、天下——他们要的,是“皇嗣”这个概念,不是这条具体的命。
“所以——”
她抬起头,眼神重新冷下来,像按下一把刀:“朕先护你。护不住的,再说。”
灯焰跳了一下,影子在墙上轻晃。
宫城外,夜风渐沉,春寒未退。紫宸殿那边,今夜没有点灯。
顾府里,顾长陵照例在灯下磨枪,却难得没有去练那几套杀招。
他只是长久地盯着枪锋出神,直到火光映出他自己的影子——锋利,又压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柔。
他突然有种极奇怪的预感:这一年,恐怕不会像前几年那样,只是打仗、上朝那么简单。
但具体会变成什么样,他还不知道。只是握枪的手,比往常更稳了一分。
入夏之后,京城的风终于不再带着寒意。
紫宸殿的窗棂敞了一半,夜气带着草木味透进来,驱了些白日残存的暑。
武元姝靠在榻侧,外头薄薄一件绣云里衣,腰间系得松了些。案几上的折子摊了一半,她看得却有些心不在焉。
偏暖,照得她眉眼柔下去不少。
太医说,胎象已过三月,正往四五月去。从“脉上有喜”,变成“身上有分量”,不过短短数月,却足够让她亲身体验一回——这副身体,不再只听她一个人的使唤。
最近,她睡得比以往多一点,吃得也比自己习惯接受的多一点。御膳房一碟碟小食送上来,她不喜欢甜,却也不再随意推开,只皱着眉一口一口吃掉。
“……麻烦。”
她低头看一眼平坦里微微隆起的腰腹,懒懒吐出两个字。
那一小点隆起,在外人眼里,大概只是“近来陛下略长福态”;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是肉,是一个实实在在在慢慢长大的生命。
她正打算重新拿起下一封折子,肚腹里忽然“轻轻一滑”。
很细微的一点动。不疼,不痒,不像肠胃翻腾,更像有人拿指尖,从里面,轻轻抹了一下。
她动作一顿。手停在半空,连呼吸都稍稍一窒。
——又来一下,这回稍微重一点。不似重击,更像一条小鱼尾巴,在水里轻轻一甩。
武元姝心里某根弦,悄无声息地被挑了一下。
太医说过:“等月数长些,胎气成形,陛下自会觉察。” 她听着,只当是“以后”的事。没想到这个“以后”,这么快就到了。
她把手按在小腹,指尖下,是皮肉拉紧的感觉。那点动静很快又没了,仿佛方才那两下,只是错觉。
她盯着那一处看了一会儿,忽然无声地笑了一下:“……你倒是会挑时辰。朕刚想拿折子,你就来闹。”
没人回她,肚子也安静了。她想了两息,蓦地起身。
内侍候在外间,听见动静,忙掀帘进来:“陛下?”
“灯。”她道。
“灯本就亮着……”内侍疑惑一句,立刻醒悟过来,“陛下是说——芙蓉殿那边?”
“嗯。”她捏着衣袖,语气平常,“按旧例点起。”
内侍一愣:“此时已深夜——”
武元姝抬眼:“朕改变主意,不行?”
“奴才不敢!”内侍忙跪下,“这就去吩咐。”
芙蓉殿的檐灯忽然亮起来时,已经是亥时将尽。
东华门外,顾长陵刚在营中巡完,回府的马走到半路,被亲兵一声低呼叫住:“将军——看那边。”
他顺着望去,就见宫墙轮廓之上,一角灯带突兀亮起。
——是芙蓉殿的方向。
顾长陵握缰的手不由自主一收。
这么晚了,按理说,若是议政之召,多半选在前半夜。这般已近子时才亮灯,反倒更像……单纯想见人。
他心里瞬间乱了一瞬,又很快把自己拽回来。
不管怎样,她召,他去。这是这几个月里,他唯一不打算违逆的事。
“回营。”他道,“换甲。”
亲兵愣了:“不穿这身……也不妥当吗?”
顾长陵低头,身上是寻常夜巡的轻甲,不失威严,却不算整肃。
他沉吟了一瞬,还是摇头:“不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第一反应竟然是“穿得规矩一点”,好像要去殿上面君。可今晚,她是喊“顾长陵”,不是“顾将军”。
他只把盔甲理一理,换了件干净里衣,腰间别好那块宫门腰牌,回身再上马,直奔宫门。
芙蓉内殿,帘子半垂。武元姝坐在榻上,靠着几只软枕,膝上随意搭着一件薄毯。小腹隆起得不算明显,却已遮不住。
她看起来并不困,只是眼尾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倦意。
内侍轻声禀报:“陛下,顾将军到了。”
“让他进来。”她道,“别惊动旁人。”
“是。”
帘外人影一晃,顾长陵跨进来,照例先跪了一礼:“臣顾长陵,叩见陛下。”
“起来。”她按了一下扶手,“过来。”
顾长陵起身走近,直到站到榻前,才真正看清她整个人——
她今日没有穿朝服,着一身月白儒裙,外系一领浅朱色广袖。衣料极软,层层叠叠从肩头泄下,把她原本凌厉的线条都磨成了水。腰线不再像从前那么利落,但整个人并不显臃肿,反而多了一点……温柔下来的弧度。
她坐在榻侧,案上只点了一支细香,烟雾盘旋而上,绕着她的鬓发和高绾的发髻散开。发尾只点了几朵压得极低朱花金蕊,衬得她脸色更白,眼尾却柔了下来,像是连眉峰都为了腹中那一点新生收了峰。
这种变化,对旁人来说也许微乎其微,对他而言却鲜明得有些刺眼——像是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悄悄说:“她身上,有东西在慢慢长大。”
“这么晚召臣入宫……”他努力收敛心绪,问,“陛下是有事?”
“有。”武元姝也不绕,“两件。”
顾长陵精神一振:“臣听令。”
“第一件。”她道,“你最近收锋收得很好。”
顾长陵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先提这个:“臣只是……遵陛下吩咐。”
“你收得越干净,”她看着他,淡淡开口,“朝中越有人以为——你开始怕了。”
顾长陵握紧指节:“陛下若有命,臣仍……”
“朕没有说不好。”她打断,“朕就是告诉你——你这样,很难得。”
顾长陵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她一向不会轻易夸他,这样说,已算极高评价。
“第二件。”武元姝停了停,“与收锋无关。”
她抬手,掀开一点薄毯,目光示意:“过来。”
顾长陵呼吸一紧,还是往前挪了半步,在榻边半跪下去。
距离近了,他更真切地看清她腰腹的变化——那一小团微微隆起,既不夸张,也不再是从前那种利落的平。
他下意识忍住了所有该说不该说的话,垂眸道:“陛下。”
武元姝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一路往上拖,按到自己小腹:
“刚刚,他动了。”
顾长陵整个人猛地一震。
“他……?”他几乎没控制住声音,“陛下是说——”
“你以为朕会喊谁‘他’?”她斜他一眼。
顾长陵喉头滚动了一下,不敢太用力按,只掌心轻轻贴着,眉心却绷得紧紧:“现在……还有吗?”
肚腹那头一片安静,什么都没有。
片刻,他低声:“臣……摸不到。”
“朕也是刚才才有两下。”她自己也有点无奈,“你来得慢了。”
顾长陵立刻认错:“臣该快一点。”
“……”
她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却没露出来,只轻轻哼了一声:“你以为,他是你手下的小兵,叫来就来?”
顾长陵耳尖有点红,却仍僵着身子,手贴在她腹上不敢挪:“臣只是……怕错过。”
“错过什么?”她淡淡道,“错过他踢朕一脚?”
话音刚落,掌下忽然“轻轻一顶”。
真的,非常轻。若不是整个人都绷着,几乎察觉不到。
顾长陵却像被谁打了一拳,猛地一怔,眼睛瞬间亮得厉害:“陛下——!”
“嗯。”武元姝目光微动,“朕也感觉到了。”
那点动静又没了。
顾长陵掌心有点发热,指节却一寸寸收紧,仿佛在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太失态。
他的嗓子眼干得要命,半晌才发出声音:“他……踢了臣。”
“是踢朕。”武元姝纠正,“你的手不过是顺带。”
顾长陵抿唇,眼底却笑得有点失控:“那他刚刚……算不算,认了臣一次?”
武元姝挑眉:“你觉得,他刚成一点形,就懂得什么叫‘认’?”
顾长陵老老实实道:“臣不知。”
“那你高兴什么?”她问。
顾长陵看着她,目光里并没有理智上那些“利害权衡”,只剩下很直接的感受:“臣只是……觉得,他在。”
“不是太医说的,也不是脉案上的几个字。”
他压着嗓音,慢慢道:“是臣……亲手摸到的。”
武元姝沉默了一瞬。他这句话,恰好踩在她心底某个刚刚被轻轻撩过的地方。
她少年登基,一路走来,看见的生与死太多,“命”常常只是折子上的一个字。自从知道有孕,这个字开始有了重量,却仍旧偏抽象——今天以前,“喜脉”、“胎象”,都还是太医舌头上的说辞。
刚刚那一下,才是——真真切切地告诉她:“这里有个东西,在自己活动。”
“你倒是说得比朕更像个当事人。”她淡淡道。
顾长陵被她这么一说,忽然有些局促起来:“臣只是……说了心里话。”
他停了停,声音压得更低:“臣今日以前,总觉得这事像做梦。梦里陛下有喜,梦里有个……孩子。”
“但一睁眼,还得去点兵上朝,跟人争折子,跟人吵军粮。”他苦笑,“梦……很容易散。”
“刚才那一下——臣忽然觉得,这不是梦。”
他看着她,目光很认真:“陛下,这是真有一个‘人’了。”
武元姝的指尖轻轻在他手背上一点,像是轻描淡写,又像是缓了一下自己胸口那股说不清的闷胀:“朕知道。”
她顿了一下,别开视线,笑意极淡:“刚刚他动的时候——朕第一个念头,是想叫你来。”
“所以你来了。”
顾长陵怔了一下,心口腾地一下热上来:“陛下……”
“别多想。”她截断,“只是刚好你是‘那个人’,朕才叫。若你不来,朕也只好自己按着看。”
顾长陵哪里会听她这点掩饰,眼底那一点亮是真真切切压不下去了。
他低声道:“臣……多谢陛下。”
“谢什么?”她有些不耐,“你是孩子的父亲,朕让你摸一下自己的债,还要谢?”
“臣不是谢这个。”顾长陵摇头,“臣是谢陛下——想起了臣。”
这一句,又简单,又难武元姝没说话,只抬手,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这舌头,也越发会说了。”
顾长陵被她敲得微微一晃,下意识抬头看她。
那一刻,他的视线与她的视线正面撞在一起。灯火不盛,倒让她眼底那一点柔意藏得更深,却又遮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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