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精

作者:刀子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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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说...


      晨知许的离开,像一块被抽走的基石,让顾晨看似稳固的世界开始无声地倾斜、崩解。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短暂歇脚处的家,彻底沦为了一座华丽的空壳。寂静不再是创作时的必需品,而成了一种无孔不入的惩罚。他试图用以往的方式对抗——更疯狂地投入工作,用会议、草图、模型填满每一秒,但当他深夜归来,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扑面而来的黑暗与冷清总能瞬间击溃他所有伪装的平静。

      他开始注意到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玄关处,晨知许常穿的那双软底拖鞋不见了;客厅的茶几上,不再有他随手翻阅的艺术杂志或勾勒的草稿;空气中,属于晨知许的、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正被一种 sterile 的、毫无生气的洁净感取代。他甚至开始怀念那些曾被他不耐烦地归类为“琐碎”的打扰——晨知许煮咖啡时器皿碰撞的轻响,画笔在画布上沙沙的摩挲,甚至是他偶尔因为胃痛而发出的细微抽气声。这些声音曾是这个空间活着的证明,如今,它们都消失了。

      奥利维耶敏锐地察觉到了顾晨的变化。他推掉了纽约MOMA的初步接洽,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电话里,顾晨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疏离,对奥利维耶兴奋描绘的蓝图反应平淡。
      “Du brauchst eine Pause? Es gibt einen kreativen Flaschenhals.”(顾,你需要休息吗?还是遇到了创作上的瓶颈?)奥利维耶关切地问。
      顾晨沉默片刻,回答:“Sie brauchen nur......etwas zu ordnen.”(只是需要……整理一些东西。)
      他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他失去的并非灵感,而是感知灵感的那个“锚点”。他的艺术探索向来指向虚空与宏大,但现在,他自身被抛入了一种具体而微的、关于“失去”的虚空之中,这感觉陌生而极具破坏力。

      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晨知许的画室。这里还保留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画架上空着,旁边堆着一些用白布遮盖的画作。顾晨犹豫了一下,掀开了其中一块白布。下面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画的是他们公寓的阳台,夕阳的余晖温暖地洒在几盆绿植上,光影处理得极其温柔细腻——那是晨知许一贯的风格,关注细微之处的诗意。顾晨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晨知许曾多次邀请他一起在阳台喝下午茶,看看日落,而他总是以“在忙”推拒。如今,这未完成的画作,像一句无声的控诉。

      他的目光落回那个掉在地上的点心盒。他弯腰捡起来,将散落的糕点一点点拾回盒中,动作缓慢而滞涩。然后,他坐在晨知许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翻开了那本手工素描本。这一次,他不再是仓促地瞥见自己那些冰冷的字句,而是真正地、一页一页地,去阅读晨知许的视角。

      画里有他伏案工作时紧蹙的眉头,有他熟睡时毫无防备的侧脸,有他们在威尼斯水巷里并肩而行的倒影,还有他某次获奖后,在庆功宴角落略显疏离的微笑……每一笔线条都蕴含着深沉的爱意与理解。晨知许在用他的方式,试图靠近、理解、甚至抚慰他那颗沉浸在艺术深渊中的心。

      而他自己呢?他在那些充满温情的画面旁边,用潦草而焦灼的笔触,写下了“虚空”、“意义何在”、“永恒的消逝”、“孤独……创作的本质?”。

      强烈的对比让他无地自容。他仿佛看到,当晨知许满怀爱意地描绘着他们的生活,试图用艺术的形式凝固那些温暖的瞬间时,他却在同一本册子上,用最形而上的疑问,否定了这些具体情感的意义。这是一种何其残忍的无心之失,一种建立在不对等付出上的傲慢。

      他终于明白了晨知许所说的“两种孤独”。他的孤独是站在山巅,仰望星空,思考存在本质的孤独,这种孤独需要绝对的专注,甚至需要牺牲山下温暖的篝火。而晨知许的孤独,是守护着那堆篝火,却等不到登山人归来,最终连火光都快要熄灭的孤独。

      悔恨如同迟来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拿出手机,点开与晨知许的聊天界面。上一次对话,停留在他去京都前,晨知许发来的“路上小心,等你回来”,而他只回了一个简短的“嗯”。往上翻,更多的是晨知许分享的日常照片、看到的趣闻,以及对他身体的关心,而他的回复大多简短、延迟,甚至没有回复。

      他想打字,想说“对不起”,想说“我明白了”,想问“还能不能重新开始”。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无法落下。晨知许那双疲惫而平静的眼睛仿佛隔着屏幕注视着他。他现在去挽回,凭借的是什么?是一时涌上的愧疚?还是无法适应孤独的依赖?他连自己的孤独都无法安放,又如何去承诺不再忽视晨知许的孤独?

      他颓然放下手机。第一次意识到,有些错误,无法用言语弥补。有些距离,一旦拉开,便难以跨越。

      ---

      与此同时,晨知许搬进老城区的工作室后,生活被另一种节奏填满。这里空间狭小,设施简陋,窗外不是城市天际线,而是斑驳的旧墙、交错的电线以及邻居家传来的饭菜香和电视声。最初几天,巨大的失落感和不适应在夜深人静时悄然袭来,望着陌生天花板,心脏会传来熟悉的闷痛。但他强迫自己融入新的环境。

      他全身心投入到“城市记忆”壁画的最后收尾和社区互动中。他和居民们聊天,听他们讲述老街的故事,将那些充满烟火气的细节融入笔端。壁画完成那天,居民们围在下面,指认着画中的元素,发出质朴的惊叹和笑声。那种被需要、被理解、与真实生活紧密连接的感觉,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慰藉和力量。本地媒体的报道虽然影响力有限,但带来的是一种踏实的成就感,与顾晨那种国际声誉带来的虚幻光环截然不同。

      他依然会想起顾晨,尤其是在使用那支深蓝色钢笔勾勒草图时,冰凉的笔身会提醒他那段关系的开始与结束。但他刻意不去打听顾晨的消息。分开的决定是他做的,他需要时间来验证,也需要空间来愈合。他开始尝试新的创作主题,不再局限于记录外部景象,而是转向探索内心那些细微的、难以言说的“光与影”——失落与希望、孤独与坚韧、告别与新生。他的笔触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少了几分过去的温柔缱绻,多了几分冷峻和力量,仿佛在疼痛中淬炼出的骨骼。

      他从共同的朋友那里隐约听说顾晨推掉了一些重要活动,一直留在S市。这个消息在他心中激起了一丝微澜,但很快平复。他并不认为这是顾晨为了他而做出的改变,更可能是一种创作间歇期的调整。他告诫自己,不要有过多的期待,期待是再次陷入失望的开始。

      时间在各自的轨道上悄然滑行。秋意渐浓,梧桐叶落。

      顾晨在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独自驾车去了老城区。他没有告知任何人,像一个偶然路过的旅人,将车停在远处,步行走向那面已成为小地标的“城市记忆”壁画。

      细雨如丝,将壁画浸润得色彩愈发深沉浓郁。他站在街对面,隔着雨帘凝视这幅巨大的作品。温暖的色调,生动的细节,流淌其间的是对平凡生活的深情凝视。老人脸上纵横的皱纹里藏着岁月,孩童清澈的眼眸中映着天真,那些被艺术化处理的老物件,仿佛在无声地吟唱着往昔的歌谣。这与他的《沙之书》那种追求极致简约、探讨时间本质的冷冽美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沙之书》在国际艺坛备受赞誉,被称为“具有哲学重量的视觉诗篇”,但在此刻,面对晨知许这幅充满“人味”和“记忆温度”的壁画,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艺术产生了某种质疑。他的探索是否过于脱离地面,以至于失去了触摸真实温度的能力?

      他就这样站着,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寒意渗透肌肤,他却浑然不觉。目光贪婪地掠过壁画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能从中拼凑出晨知许离开他之后的生活轨迹,感知到他内心的变化。

      然后,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壁画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那里,用极其精细、近乎隐晦的笔触,画着一支深蓝色的、点缀着星辰般斑点的钢笔。它静静地躺在一本摊开的素描本旁边,素描本上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类似城市街景的线条。而就在那钢笔的金属笔尖处,点着一滴极其微小的、用特殊颜料勾勒出的金色光泽,在灰蒙蒙的雨天下,依然顽强地折射出一丝微弱的光,像凝固的夕阳,又像是一滴努力不让其坠落的泪珠。

      刹那间,顾晨感到呼吸一窒,心脏被那只无形的巨手再次狠狠攥紧,痛楚尖锐而深刻。

      他懂了。
      这是晨知许留给他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回应。
      将那支承载着最初心动与最终心碎的信物,将他曾视为珍宝的共同记忆,都永远地、公开地,却又无比私密地,封存于此。它不再属于他们之间的私密领域,而是融入了晨知许独立的艺术生命,成为了“城市记忆”的一部分,一个属于晨知许自己的、带着伤痕的勋章。
      这是一个温柔的、却也是决绝的告别。宣告着那段关系的彻底终结,也宣告着晨知许已经从那段关系中走出,并将其内化为了自己创作的一部分养分。

      他甚至没有资格去触碰,去质问。
      他只能站在这里,隔着冰冷的雨水,接受这无声的判决。

      顾晨最终没有去找晨知许。他默默地转身,背影在迷蒙的雨幕中显得异常挺拔,却也异常孤寂,仿佛一座被遗弃的、骄傲的纪念碑。他知道,他失去了挽回的资格,也失去了站在对方面前的立场。

      回到空荡的公寓,顾晨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联系了奥利维耶,接受了之前推掉的几个国际项目,包括纽约MOMA的展览计划。他需要离开这个充满晨知许气息的城市,需要回到他熟悉的、那个以工作和荣誉构筑的堡垒中去,哪怕那座堡垒如今在他看来也已千疮百孔。

      在离开S市的前一晚,他整理物品时,在一个很少打开的抽屉深处,发现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晨知许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一枚造型简洁的银质书签,上面刻着极细微的、缠绕的藤蔓图案。他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当时只是礼貌地道谢,随后便搁置了。如今拿起,指尖感受到银质的微凉,和上面曾被晨知许摩挲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痕迹。

      他将书签握在掌心,冰冷的金属逐渐被体温焐热,但心底的那个窟窿,却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上。他最终没有带走它,而是将它放回了原处,像封存一个不敢触碰的遗迹。

      顾晨再次启程,奔赴他的国际舞台。他的新作品,在《沙之书》的基础上,演变出了更加复杂、也更显冷峻的“虚空”系列,探讨记忆的易碎性与存在的痕迹,获得了更高的赞誉。评论家们称赞他“进入了更深沉的哲学思辨层次”,“作品中的孤独感具有了撼动人心的普遍性”。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所谓的“普遍性孤独”,其核心是他失去晨知许的具体而尖锐的痛楚。他的艺术,因这真实的破碎而更具张力,也因这破碎,而永远失去了一份可能的温暖底色。

      而晨知许,在“城市记忆”项目成功后,并没有停止脚步。他婉拒了商业画廊的签约邀请,继续深入老城区,甚至开始走访更远的、面临变迁的城镇。他的“光与影”系列逐渐成熟,画面中那些孤独的街灯、斜长的影子、废弃窗框透进的光,都带着一种经历过创伤后的宁静与坚韧。他的名气在特定的圈子里慢慢积累,虽不及顾晨的如雷贯耳,却扎实而持久。他用那支深蓝色的钢笔,继续画着他的所见所感,笔尖流淌出的,是他独立的世界观和生命体验。

      一年后,威尼斯双年展。
      顾晨作为备受瞩目的东方艺术家,拥有一个独立的展区。他的“虚空”系列是本届展览的焦点之一。巧的是,在一个以“地方性与全球性”为主题的国际青年艺术联展单元(与双年展主场地分开,但在同一时期举办),晨知许的“光与影”系列中的三幅作品,经过层层遴选,得以展出。

      命运仿佛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将两条本已平行的线,短暂地拉回了同一座水城。

      顾晨是从奥利维耶那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奥利维耶翻阅着展览手册,无意中提到了晨知许的名字和作品。

      “Oh, ja? Eure ehemaligen Freundin war auch in Venedig. Sein Stil hat sich stark ver??ndert, und er sieht aus... ja, sehr stark.”(哦?你那位以前的朋友,也来了威尼斯。他的作品风格变化很大,看起来……嗯,很有力量。)

      顾晨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开展后第三天下午,顾晨推掉了一个学术对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那个青年联展的展厅。这里远不如他所在的主展区喧闹,观众三三两两,气氛安静。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晨知许的作品。

      那三幅画尺幅不大,但气场沉静。一幅画的是雨夜老街上一盏孤零零亮着的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反射出破碎的光影;另一幅是废弃工厂的窗户,铁框锈蚀,但透过破损的玻璃,能看到窗外生机勃勃的野草和一线天空;最后一幅,是逆光中一个模糊的背影,走向一片深邃的、光影交错的建筑群。

      画作的技巧愈发纯熟,更重要的是,其中蕴含的情感复杂而克制——有孤独,但不悲切;有苍凉,却带着希望;有告别,更蕴含着前行。顾晨站在画前,久久无法移动。他从这些画里,看到了一个他从未真正认识、也永远失去了的晨知许——一个更加完整、更加独立、灵魂更加坚韧的艺术家。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什么,微微侧过头。

      展厅入口处,晨知许正和几位策展人模样的人走进来。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外套,身形似乎清瘦了些,但眼神明亮而专注,正认真地听着旁人的讲解,偶尔点头,嘴角带着浅淡而礼貌的微笑。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顾晨站在阴影里,看着身处光下的晨知许。他们之间隔着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整条无法逾越的银河。他曾以为的归港,原来早已在他一次次扬帆远航时,悄然漂移,变成了陌生的彼岸。

      晨知许似乎察觉到了注视,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这边。他的视线在顾晨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没有任何波澜,就像看到一个陌生的、恰好站在画前的观众,然后平静地移开,继续与身旁的人交谈。

      没有怨恨,没有留恋,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彻底的平静,才是最终的句点。

      那一刻,顾晨清晰地听到了某种东西在自己体内彻底碎裂的声音。比晨知许提出分开时更甚,比看到壁画上那滴金色的泪珠时更甚。那是一种最终的、无可挽回的判决。

      他没有上前,甚至没有等晨知许他们走近,便迅速而沉默地转身,从展厅的另一个出口离开,融入了威尼斯蜿蜒水巷中熙攘的人群。阳光洒在古老的建筑上,运河上游船如织,歌声悠扬,这座以浪漫闻名的城市,此刻在他眼中,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繁华。

      他没有再回头。

      展览结束后,晨知许从共同朋友那里听说,顾晨的“虚空”系列在威尼斯引起了巨大轰动,纽约MOMA已经正式向他发出了举办大型回顾展的邀请。朋友感慨道:“Gu Chen is really at the top of the world now, but he feels that he is more... inaccessible than before.”(顾晨这下是真的站上世界之巅了,只是感觉他比以前更……难以接近了。)

      晨知许静静地听着,心中一片平静。他低头,继续用那支深蓝色的钢笔在速写本上勾勒着窗外的新景。笔尖流畅,不再有任何凝滞。

      他知道,他和顾晨,就像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材料,曾经短暂地交汇,试图融合,却最终发现彼此的本质决定了无法共生。他成全了顾晨的远征,也找到了自己的归途。那支钢笔所代表的,不再是凝固的夜空下短暂的誓言,而是一段被彻底消化、转化为自身骨骼与血肉的记忆。它依然会泛起幽微的蓝光,但那光芒,只属于他自己,照亮他前行的、平凡而又坚实的路。

      而顾晨,他终其一生追求的,关于存在与虚无的答案,或许就隐藏在那段被他亲手推开、最终失去的、具体而微的温暖之中。只是,他再也无法触及。他的艺术回响永不落幕,他的名字将继续在艺坛闪耀,但他的世界,将永远缺失了那一抹最关键的人间烟火,那份他曾经拥有却不自知、最终永远失去的、尘世的温暖与理解。

      星辰各自运行,光芒照亮不同的夜空。曾经的交汇,只剩下一段苍凉而遥远的记忆,在时间的洪流中,渐次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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