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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
第二天早上,萧蝉像褪了一层皮,肋骨间隐隐作痛。
不会是……
他低头看去,肋骨间包了一块软布,被血渍浸湿的地方是深色的。
多少次了……
萧蝉捂着伤口,坐在床边,嘴唇发白。
妈妈躺在床上,揽着靠得最近的婴儿,正在酣睡。
外边天色亮了,弟弟和爸爸出去了。
萧蝉忍着疼痛,走出门,望着无垠的岩原区,远处天际线上下黑白分明,四周寂寥无人,像陷进一口深渊,无助又失意。
这就是欢迎他的仪式。
用他的血献祭。
他不属于这里,这里永远充满恶意,把索取的手伸向他,贪婪又残忍。
他昨晚已经把金属球密封了,那簇燃烧的头发,已经送马倌回家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是在此地献祭至死,还是回到波伦区,争取朔雀的庇护。
他虚弱地靠在门框上,想起了轻盈绵软的锦被,用孔雀羽毛做的,五光十色。
波伦区有山珍海味,有丰饶的土地,能结出甘甜的果实。
有他喜欢的人,也同样喜欢着他。
真的很想回去……
萧珩和爸爸外出捕猎,在岩丘里捕了很多萤虫,偶尔在地上遇到一些搁浅在水滩里的小鱼和小虾,用网兜把鱼虾网出来,放进背篓。
“那些水滩很快就会蒸发,你网鱼的动作要快。”爸爸指导着。
萧珩手脚麻利地打捞了几十只,不一会儿,水滩里又漫出几十只鱼虾。
萧珩刚下网,水滩里的水慢慢变少,里面的鱼甩着尾巴,等水滩完全消失,地面上只剩下几只鱼虾。
“动作慢了。”爸爸提醒道。
萧珩的脸拧在一起,焦急地要捞起最后几只鱼苗,用网兜笨拙地刮了几下,鱼苗沿岩缝钻进去,再没了踪影。
“每次都这样,如果你动作快一点,剩的那些鱼虾就都捞上来了,你拿网兜的姿势也不对,胳膊上没有力气,你捞一次的时间够我捞三次了。”爸爸严肃地教导着,整副面孔像一块岩石,又黑又硬。
萧珩收拢网罩,扔进背后的布篓,一言不发,肉肉的脸充斥着憋屈的神色。
“我问你,你把你哥埋在哪个岩洞了?”爸爸突然问。
“在离家最近的那个。”萧珩仰起脸,着急辩解,“爸,我真的把他埋在那个岩洞了,他当时真的死了,我没有撒谎!”
“你现在带我过去,指给我看。”爸爸用低沉的嗓音命令道。
萧珩走在前边,屁股在腿上一扭一扭,背篓里的几条鱼苗跳出来,蹦到地上,蛄转着身体,钻进岩缝。
“萧珩,你能不能把背篓盖上,鱼全跑走了!”爸爸呵责道。
萧珩看了眼爸爸,摘掉背篓,抱在怀里,“我的背篓没有盖子,我这样抱着可以吗?”
爸爸没有顾及萧珩在说什么,只是一味催促道:“快走!”
萧珩抱着背篓,慢吞吞走着,走到岩洞口,他指着岩洞外一块堆满沙砾的地面,微微凸起。
“我就把他埋在这里了。”萧珩用手指着。
爸爸蹲下来,把砂砾刨开,手指碰到一块白骨,他抽出来,放在一边,继续刨,直到刨出所有骨头,骨头上缠着破布条,挂着肉,肉已经变黑了,有股腐烂的味道。
萧珩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两只滴溜圆的眼睛快滚出来似的。
爸爸把所有骨头翻出来,摆成人形,用眼睛丈量一番,点了点头,“不错,是萧蝉的个子,骨量也差不多,这衣服,也是他穿的布料,烂成絮条,他从来不换。”
萧珩鼓着腮帮子,像一只饱胀的河豚,两条腿不由得发抖。
“萧蝉的确死了,他现在重新出现,一定和你说的‘投影机器’有关,那东西是诱惑岩原区子民变不忠的,萧蝉身上流着‘贵人’的血脉,到头来却反叛岩原区。”
萧珩瞪着眼,不敢说话。
爸爸:“萧珩,你制造过那东西?”
萧珩:“是萧蝉教唆我的……”
爸爸:“他如何教唆的?”
萧珩:“他说那东西造出来,能保护三个妹妹,以防她们变成岩灵花,被别人劫掠。”
爸爸脸上显出异常的怒色,“他简直疯了,岩灵花长在山上,如果不发生旱灾,没人去采它们,如果它们被采撷,一定是有人缺水,每家只会采自己的,不会越界去采别人家的,除非别人家落寞了,家里的人都去世了,那家的岩灵花才会被别人采走,这是岩原区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东西。”
萧珩心里想得不一样,他觉得那些花没人看守,自家的和别家的也分不出区别,总会有人乱采。
爸爸生性固执刻板,一直在坚守自己以为正确的东西,并笃定别人也会这样坚守。
爸爸低头看着地上的白骨,思量道:“萧珩,你既然制造了分影机器,就没想过离开吗?”
萧珩声音颤抖:“爸,我是你的儿子,我怎么会想着离开呢?”
爸爸的背影定格在那里,默然片刻,对萧蝉说:“那你跟我回家,照顾好三个妹妹和你妈妈。”
萧珩答应:“好。”
当晚,萧蝉没有睡屋里,萧珩翻身抬腿时,没有东西让他压,他伸手摸去,床上空荡荡的。
爸爸突然说了几句话,嗡嗡的,像蚊子叫。
萧珩赶紧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
爸爸走过来,把萧珩拦腰抱起。
萧珩同时听见妈妈的脚步声,比爸爸轻一些,走过来,抓住他的腿。
萧珩感到衣服上有硬硬的东西划过,划到腰间,突然刺痛了一下。
“啊!”萧珩叫了一声,睁开眼,看见一只手盖过来,要堵住他的呼吸。
“救命!”萧珩扭动着身体,试图让自己脱离控制。
爸爸在情急之中说了一句:“抓紧了!”
萧珩感觉身体上又被划了几道,他一动弹,伤口就会泛疼,脑袋也晕得厉害。
“萧蝉!哥!萧蝉!”萧珩一遍遍叫喊。
萧蝉躺在门外,睡到半熟,突然听见弟弟急躁的呼救,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他睁开眼睛,看见地面一片白色,纵横的沟壑像鱼肚上的花纹,印在高低不平的岩地上。
侧耳传来一阵哭嚎,萧蝉偏头看去,心中像被刺了一刀。
没想到他们会对弟弟下手。
萧蝉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进门时,突然头晕眼花,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上。
耳边的声音很混乱,听得不明晰。
萧蝉看见那只托盘,岩石质地,被打磨成凹槽状,正在盛弟弟身上滴落的血。
可怕。
萧蝉伸出手,艰难地爬了几步,把那只托盘扳倒,血水瞬间淌出来,从他身下漫过去,他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萧蝉趴在血泊中,看见周围好几个人跑过来,从爸爸妈妈手里夺过弟弟。
是大伯家的七个兄弟。
不对,萧玉还没回来,应该是六个。
三个妹妹在岩板床上,踢开襁褓,露出粉色的四肢。
萧灿跑过去,抱起其中一个,贴了贴面颊。
另外两个被妈妈抱走,妈妈神色慌张,穿着单薄的衣服,从门口冲出去。
萧蝉被一个人扶起来,他头重脚轻,扶着墙,趴到门口,向外看去,追随着妈妈溃逃的身影。
妈妈摔了一脚,两个女儿飞出去,落在远处的岩地上。
萧树扑过去,只接住了其中一个,另一个直接砸在岩地上,当即殒命。
岩原区峰顶的一处土壤开始松动,从里边冒出一枝细微的芽,才冒出一点,胚芽就开始结出一颗小花苞,白色的,比别的花瘦小一点,个头也矮一点。
二妹和三妹的命被救了下来,大妹彻底离开了。
爸爸被萧山和萧风摁倒,四肢展开,前胸贴在地面,动弹不得。
萧灿把大妹递给萧树,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萧蝉身上,盖住萧蝉满身的血污。
萧逸和萧洋把萧珩搬到床上。
萧逸看了眼萧珩身上的刀印,龇牙咧嘴,眯着一只眼睛:“咦——”
萧洋转身问:“萧蝉,你家有没有多余的布条?”
萧蝉脑后嗡嗡作响,他回过头,眼色茫然,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滋滋的电流声,从左边耳朵滚到右边耳朵。
萧灿看见萧蝉神思恍惚,有些痴傻,知道他看见弟弟被亲生父母划伤,一时接受不了现实,心里受了创伤,犯了痴症,对旁人的问话没有反应,萧灿能理解,眼下最好不要打扰他。
萧灿:“我来找,应该在储物柜里。”
萧洋:“你能找见萧蝉家储物柜?”
萧灿:“能啊。”
萧洋:“你没少来萧蝉家吧?”
萧逸眼珠左右闪动,抿紧嘴巴,仿佛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
萧灿瞥了萧洋一眼:“有说闲话的功夫,不帮我来找找,我可是独臂,你欺负一个残疾做什么?”
萧洋:“好吧,我帮你找。”
萧灿走着走着,突然踩到一块岩板,岩板一头翘了一下,发出“咔嘣”声,他蹲下去,用手掀开,看见里边的作案工具,沾满血的布条和剪子小刀,他把里面的东西翻了个遍,还翻到一枝岩灵花的标本,干枯压扁的。
萧灿拾起岩灵花标本,拿到萧蝉爸爸眼前,“这是你去峰顶采的?”
萧蝉爸爸闭上眼睛,没有答话。
萧山刚好坐在萧蝉爸爸背上,压得死死的,转手拿过那支岩灵花标本,唏嘘道:“萧蝉之前有个姐姐吗?过世这么早?”
萧灿找了几片干棉布,上边有星星点点的血迹,让萧逸给萧珩包扎好伤口,又扶萧蝉到椅子坐下,把岩灵花的标本拿给萧蝉看。
萧蝉摇了摇头,用走调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萧灿察觉到什么,走到萧蝉跟前,用两只手分别堵住萧蝉的两边耳朵,“耳朵,能听见吗?”
萧蝉从萧灿的嘴形大致可以猜出,萧灿在问他能不能听见。
萧蝉摇了摇头,再次用走调的声音回答:“听不见。”
萧树从兜里拿出一块取水棉,走到萧蝉家储水的水缸旁边,把取水棉放到水面上,静置一会儿,水缸里的水渐渐吸进海绵里,萧树又用一个岩石盒子把取水棉装好,重新放回裤兜。
萧树:“带萧蝉和萧珩去我们家,他们不能留在这里。”
萧蝉看见伏在地上的爸爸,此刻被众人钳制,动弹不得,那么大的身形,像一座山一样,此刻却倒在地上,既出气,又隐隐作痛。
第二天,爸爸被架到一座岩壁上,大伯召集众人聚集在区中心。
萧蝉在列,身边站着萧灿,周围是大伯家几个孩子。
大伯比之前精神许多,神色严肃,两只眼睛散发出亢奋的光芒:“萧芃剌,偷盗区中心顶峰的岩灵花,岩灵花生在一号位,属于一号位住户的财产……”
说到这里,大伯哽咽了一秒。
大伯:“也就是我过世的妻子,那株岩灵花失窃,一直找不到盗贼,今天在萧芃剌家里找到。”
萧蝉惊异,爸爸偷盗岩灵花的事,他现在才知道。
大伯家几个兄弟站在前边,无一不愤慨仇恨,尤其是萧风,回头恶狠狠瞪了萧蝉一眼。
萧灿用同样的目光警告萧风,用手挡住萧风的胳膊,防止他乱来。
萧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对萧蝉表示不屑。
萧蝉淡淡地回敬了一眼。
大伯:“区中心侦测发现,萧芃剌一直不按规矩取水,经常故意不取水,不知道萧芃剌听信了什么歪理邪说,要取亲生儿子的骨血解渴……”
众人惊喟,纷纷抱起拳头,握在胸前,表达震怒。
大伯:“我们把他交给‘贵人’处置,让‘贵人’行使至高无上的权责,惩罚萧芃剌,让一切罪恶沉入谷底,让光明永存世间,愿峰顶的岩灵花保佑我们,保佑岩原区的子孙后代……”
众人投去虔诚的目光,纷纷在嘴里重复这句话。
大伯住在一号位,一号位是最先进的,最遵守规矩,最善良可靠的,大伯是岩原区的先进住户,由他主持这场正义的审判,所有人都心甘情愿拥护他的决定。
大伯:“二号位的岩屋由三号位住户继承,三号位的岩屋由四号位住户继承,以此类推,在今天完成搬迁……”
萧逸小声问身边的萧树:“那萧蝉以后住哪里?”
萧树:“住我们家。”
萧逸:“我们家就那么大的地方,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萧树:“够住了。”
萧逸:“得挤死。”
萧蝉看着爸爸被绳子吊着,五花大绑,吊进一间蜂窝房,也就是“贵人”住的房子里,从房顶放进去,绳子被割断,爸爸以后就和外边的世界断了联系。
萧蝉看了一眼旁边的吊车,通身用岩石做的,附带几个齿轮和极粗的麻绳。
大伯宣讲完,众人散去,开始忙活搬家事宜。
从现在开始,萧蝉正式成为大伯家一员,他要和七个兄弟同吃同住。
以后的日子,大概会日日重复,一直到老死。
每当在门前的场地上剥鱼剥虾,处理虫子尸体时,萧蝉脑海中就会浮现山坡上的草地,撒着金光的河水,郁郁葱茏的深山,鹧鸪的鸣叫,拖着彩羽的孔雀……
那个金属球被大伯损毁了,制成鞋的配件,钉在鞋底。
萧蝉没办法用金属球制造出分影,他可能再也去不了波伦区了。
晚上睡觉时,萧蝉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的画:一个圆形轮子,轮子上缠着花藤,周围有一圈波形纹路……
他变成了第二个萧玉。
半年后,岩原区开始了适龄男女的婚配活动,萧蝉也在其列。
各家各户的适龄男女开始走动,互相串门。
屋里充满了欢快的聊天声,萧蝉蹲在火炉旁,帮大伯做工具。
大伯用镊子拉开火炉,往里边添了几片布料,“岩石也可以磨成利剑,剑这种古早的冷兵器,是用于和敌人厮杀的,以前是用金属做的,现在岩原区没有金属,象征岩原区永远和平,不会有争斗。”
萧蝉:“那现在磨剑做什么?”
大伯:“以备不时之需。”
萧蝉:“要打仗了吗?”
大伯:“万一呢……”
萧蝉:“和谁打?”
大伯:“和外边的人打。”
萧蝉:“和波伦区的人打?”
大伯偏头看向萧蝉,两只手摩挲着,“萧蝉,如果有一天,我们和波伦区开战,你能领兵吗?”
萧蝉:“我身体弱。”
大伯:“这和身体弱没关系,和你的勇气有关,所有男子都会上战场,包括你的堂兄弟。”
萧蝉沉默了许久,“为什么要开战?”
大伯:“因为你造的分影机器,把很多波伦区的人引来了……”
萧蝉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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