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折柳

　　他心想，真是难为她了，自从醉酒那晚过后，扶柳就被莫师妹带回符峰了，夜夜特地从符峰赶到医峰。
　　明日的她，又会是倔强不肯认输的模样，就像是，人前一副面孔，人后一副面孔。

　　意外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当画卷外烛台莫名倾倒，火舌舔上画卷，画卷内，原本预计还有一年的天劫骤然降临。
　　彼时，扶柳正在祭台上挨训，她低眉顺眼地站着，双手绞在一起，视线飘忽。
　　音峰峰主看着眼前乖乖挨训的符峰弟子，既有恨铁不成钢，又心里清楚让从未接触过韵律的人而言，这种千万年前的古老祭祀之舞让她在短短几日内学会，显然是不可能之事。

　　祭祀之舞，同旁的美轮美奂的舞蹈不同，它不仅在美，还在于其中蕴含着的亘古时间长河的苍凉庄重。
　　跳舞之人要目视前方，灵力运转间，脚下画符的步骤还不能出现丝毫差错，两两结合，让只学了几天的扶柳苦不堪言。

　　扶柳跟随着音峰峰主进入主殿时，见到的就是半边身子明明浸泡在水里，仍旧被火灼烧着，另外半边身子贴满春生符的少年，她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场景，她被骇得猛地后退。
　　脚后跟踩到另一人的脚上，她才回过神来，回头，就见陆折春和站在他身边同样神色难看的莫青羽。

　　陆折春伸手，帮扶柳稳住身形，轻声道：“扶师妹，不若你试试？”
　　落在他手上，刀子般的视线宛如实质，陆折春收回手，后退一步，避开莫青羽警告的目光。

　　听得这话，她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扶柳沉默了会，从袖子里抽出符纸，春生符在她手里已画过千千万万遍，一笔勾勒出来，她走上前去，将符纸贴了上去。
　　符纸贴上去的瞬间，殿内哀嚎的惨叫声渐缓，灼烧着的火焰小了许多，扶柳想了想，咬破指尖，用血重新画了一张，贴上去，那火奇迹般地止住了。
　　那个少年，早已疼得昏迷了过去。

　　原本就死寂的殿内，更是落针可闻。
　　高台上的掌门豁然起身，他伸手示意一旁的陆折春上前去。
　　陆折春走上前去，将泡在水里的少年捞起来，用灵力将人烘干，这才仔仔细细探查起来，发现少年的伤口竟然在慢慢好转：“春生符起作用了，想来，不出三日便能恢复如常。”

　　“半个时辰前，天临宗传来消息，昨日夜里，天降大火，寻常灵力不可祛除，用春生符也不过是缓解些许，并不能阻止火势蔓延，直至今日半个时辰前，整个天临宗近乎全军覆没。”
　　掌门用灵力将话语传遍整个宗门，听到此噩耗，所有人的神色骤变，有人神色凝重，有人惶惶不安。

　　“天机里泄露的天劫，怕就是应在此处，谁也不知那大火，会在何时落下，抑或着会在何时蔓延到本宗门。此次对抗天劫，须得在座的诸位皆用尽全力，此时事关生死存亡。”
　　说到这里，掌门神色郑重的带着众位长老深深鞠了一躬。
　　见此，众位弟子，皆回礼。
　　掌门这才站直身体，接着说道：“两日内，准备好所有祭祀事宜，符峰所有弟子皆需按照阵法的位置站立，从后日开始，正式开始祭祀，本掌门在此谢过诸位。”
　　话落，他又深深鞠了一躬，这才让人群散开。

　　有道热切的目光始终落在扶柳身上，她抬头就见是位瞧着格外年轻貌美的男子望着她的目光暗含水光。
　　她从记忆里翻了翻，发现是原主的父亲，心情复杂，修仙世界就是好啊，都当爹了，瞧着竟是这般年轻的吗？

　　符峰峰主从高台上飞下来，他的手落在愣愣站在原地的扶柳头上，揉了揉：“不过几月不见，又长高了。”
　　扶柳学着记忆里原主的模样，抿着唇，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看。
　　落在她头上的手，又用了些许力道，叹道：“是爹爹不好，把你生的这般好，才让你承受这许多不该你承受的重担。”
　　或许是原主的记忆在作祟，随着那句安慰的话出口，扶柳原本装得好好的不屈人设有瞬间裂开，眼眶泛起了丝丝潮意。

　　符峰峰主立刻放下揉着女儿脑袋的手，他像是变戏法般，从储物袋里掏出套格外华美的衣裙。
　　衣裙上面的花纹繁复，带着不容亵渎的古老神圣，他的表情带了些许自得：“瞧瞧，这是爹爹近日给你准备的祭祀之舞用的衣裳，你可还喜欢？”
　　扶柳从来没有收到过礼物，更别提这样贵重华美的礼物了，她伸出手，指尖落在那绵密的针脚上，有些许爱不释手。

　　见到她流连的目光，符峰峰主开怀地笑出了声：“果然还是个孩子，拿着吧，接下来两日你好好歇着，往后可没有这般清闲的目光了。”
　　接过那套繁复的衣裙，扶柳抱着裙子有些不知所措。
　　符峰峰主将手背在身后，转身离开的刹那，温柔的安抚声音在空气中飘荡开来：“阿柳别怕，从今日之后，无论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爹爹总是会陪着你的。”

　　瞳孔微颤，泪珠滚滚而下，扶柳想，哪怕是她这个冒牌的在祭台上不幸而亡，也会陪着她么？
　　在没有契约的牵扯下，真的不会将她一个人丢下么？
　　羡慕原主的同时，眼中又有些许茫然，她想原主这具身体可能真的有什么隐疾，不然为何，她的情绪波动，总是如此之大。

　　第三日，万里无云，刺目的阳光洒落大地，风吹动树叶，飘落的树叶在空着打着旋。
　　明明该是生机勃勃的日子，偏生带了几分破碎的，残缺的神伤，又似带着几分不详的征兆。

　　庄严肃穆的祭台之上，扶柳穿着华美贵重的祭祀服，赤着双脚，脚底有血珠冒出。
　　仿若穿越千万年时光的古老韵律响起，她在祭台上，跳着祭祀舞，一步一步地画着春生符，血珠渗透着青玉藤制作出来的黄符，汗水从面颊上不停地滑落。
　　祭台下，无数符修弟子划破指尖，同一时间开始画起了春生符 ，阵法最外围的修士们往阵法里输送着灵力。

　　初时，所有人见远远燃起的天火有减弱的趋势，紧绷着的心弦，有瞬间的松动，直到春生符彻底完成，这才松懈下来。
　　众人面上皆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笑容，以为天劫暂时稳定了下来。

　　陆折春拎着药箱，跟在符峰峰主身后，沉默地听着他的絮絮叨叨：“阿柳怕疼，等下包扎的时候尽量用些温和的药......”
　　他没回话，心里默默回应，他知道的。

　　白日里一鼓作气划破自己脚掌的扶柳，在最温和的药撒上去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朝陆折春龇牙咧嘴，恰在这时，一只宽厚的手落在她头上：“阿柳别怕，上了药就好了。”
　　她又乖乖的收敛好面上的表情，勉强露出八颗牙齿的狰狞笑容。

　　不料半夜，宗内天降大火，本就累了一天的扶柳，被迫再次走上祭台。
　　她将缠在脚上的布料撕开，带起一片血肉模糊，她鼓了鼓面颊，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没让眼泪落下来，勉强维持住人设。

　　她站直身子，再次严格按照音峰峰主教的，画着春生符，画着画着，古老的韵律变成了惨叫声，她余光看见，天火燃烧的位置在逐渐逼近。
　　抿着唇，死死地克制住有些发抖的身子，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脚上的步伐不停，血流得越来越多，多到她分不清面上是疼痛的泪水，还是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

　　她在祭台上一遍遍地重复着祭祀之舞，空气中慢慢地弥漫起了东西烧焦的味道，惨叫声越来越近，她的余光里能看到，哪怕是在天火的灼烧之下，也无人从阵法的位置上挪开。
　　所有人都坚守着自己的位置，从未曾退缩，她看到每个人的眼里都眼含热泪，甚至连弹奏乐曲的调子都带了些许颤音。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她却不能回头看，她听到了那些她分辨不清面目的师兄弟。
　　曾经在她休息的那段日子里，给她带来了许多有趣玩意的师兄弟们，因过于疼痛而发出来的惨叫声。

　　直到阵法再也无法维持，人们才开始慢慢缩小范围，阵法是一个个叠加上去的，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了下去，直到外圈的阵法无法维持，才缩小范围。
　　有一簇天劫之火甚至直接落到了扶柳的周围，热，灼热，从脚底蔓延开来，她的脚早已没有一块好肉，血，全是血。
　　疼，很疼，特别特别疼。

　　恍惚间，麻木地跳着祭祀之舞的扶柳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峰主。”
　　莫名的心悸，让她克制不住地回过头去，她看到那个会揉着她的脑袋，给她衣裳的爹爹，半边身子着了火。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她看到了他温柔又慈爱的目光，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
　　她看到了，他说：阿柳别怕，爹爹，一直在，阿柳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活下去的。

　　有什么东西，在扶柳的脑子里轰然炸开，如果不曾体会过，那么就不会这么难过吧？
　　她的嘴唇嗫嚅了下，爹爹两个字终究还是喊不出口，那是原主的爹爹啊。
　　喉咙像是被塞了把沙子，硌得她痛的说不出话来，她紧紧咬着下唇，唇边沁出血丝，她也不曾觉得痛，眼睛酸涩得有些厉害，却难得并没有泪珠落下来。
　　她想，这具身体，或许是真的病了，竟然连疼痛都哭不出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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