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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
且莫车复又拎起酒坛,再次斟满,这次却没有立刻喝。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王庭中心那顶最华丽也最危险的金顶大帐。
“我那大哥,手段是越来越急了。”他低声自语,嘴角噙着一丝冷嘲。烈酒在胃里灼烧,却让他思绪异常清晰。阿古拉急于立威,打压异己,这固然能暂时震慑各部,但也如同不断拉紧的弓弦,迟早有崩断的一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斥候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气息未平便急声道:“大人!王庭急报!灰鹞部落……反了!他们趁夜袭击了老单于的卫队,试图逼宫!”
且莫车握着酒碗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灰鹞部落是王庭周边一个中等部落,向来以勇悍著称,老单于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对各部控制力减弱,看来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老头子怎么样?”且莫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老单于无恙!大王子阿古拉首领反应极快,亲自率卫队镇压,双方在王庭外围混战!”
“张老大,备马!去王庭!” 无论他内心对那个日渐昏聩的父亲和野心勃勃的兄长作何感想,王庭生乱,他身为王子,绝不能置身事外,更何况,这也是观察局势、甚至……寻找机会的时刻。
张老大沉声应下,立刻去准备。
且莫车带着张老大和一小队精锐护卫,连夜策马赶往王庭。途经王庭外围一处相对混乱的聚居区时,一阵嘈杂的哭喊和打骂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只见一个简陋的铁匠铺前围着一群人,一个衣着华贵、满脸横肉的匈奴青年正指挥着手下殴打一个文弱汉子,那汉子被打得鼻青脸肿,蜷缩在地,却仍死死护着身后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女。
且莫车勒住马,深邃的目光扫过喧闹的街角。他本不欲理会这些纷争,他们的民族习俗向来如此,弱肉强食,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上演着,就算他想管也管不过来,能力不够而非要强求,不过是徒真伤心罢了。
一般遇到这样的事,他很少管。
他本不想理会,但下一刻,他眼神微凝。那个被打得蜷缩在地、却仍死死护着身后少女的文弱汉子,身上有种不同于寻常牧民或匠人的气质,那是一种即使濒临绝境也不肯彻底弯折的韧劲。
不知为何?他停下了脚步。
张老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声道:“大人,那打人的是秃鹫部落头领的侄子,仗着他叔父的势,在这一带横行惯了。看样子是看上了那铁匠的妹妹。”
且莫车鼻间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并未立刻表态。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马上。那纨绔青年见无人敢管,气焰更加嚣张,一脚狠狠踹在李老二的腰眼上,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爷看上你妹妹,是你们家的福气!再敢拦着,信不信爷当场打死你,再把你妹妹带走!”
那人痛得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却仍挣扎着抬起头,眼神里是文人特有的执拗与绝望交织的光芒:“你……休想!除非我死……”
“那你就去死吧!”纨绔青年狞笑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装饰华丽的短刀,作势就要朝李老二刺去!周围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就在那纨绔青年抽出短刀,狞笑着刺向李老二的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吓得瑟瑟发抖、只会哭泣的李小妹,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决绝的光芒!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尖叫着不是向后躲,反而是猛地向前一扑,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狠狠撞开了猝不及防的李老二!
“哥——!”
李老二被撞得一个趔趄,向旁边歪去,而那把原本刺向他的短刀,几乎是擦着李小妹的胳膊划过,带起一缕布丝,险之又险!
“小妹!”李老二目眦欲裂,惊呼出声,想要再扑回来护住妹妹,却因伤势和刚才的撞击而动作迟缓。
那纨绔青年显然也没料到这看似怯懦的小丫头竟有如此胆量,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臭丫头,找死!” 他调转刀尖,竟真的朝着因用力过猛而摔倒在地的李小妹刺去!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且莫车眼中。他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微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和欣赏。这看似柔弱的汉家女,骨子里竟有这般烈性。
就在刀尖即将触及李小妹的瞬间,且莫车微微偏头,给了张老大一个极淡的眼神。
张老大心领神会,如同蛰伏的猎豹猛然窜出!动作却快得惊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纨绔青年持刀的手腕已被张老大的手死死攥住!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纨绔青年发出杀猪般的惨嚎,短刀“哐当”落地,他疼得脸色惨白,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背。
“谁?!谁敢管老子的闲事!”他带来的几个随从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抽出兵器,色厉内荏地围了上来。
张老大面不改色,另一只手随手一挥,如同驱赶苍蝇般,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随从直接扇飞出去,重重砸在旁边的土墙上,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剩下的随从顿时被这雷霆手段吓住,僵在原地,不敢上前。
张老大这才松开那纨绔几乎被捏碎的手腕,如同丢开一件垃圾,声音冰冷如铁:“滚。”
就在那纨绔青年抱着几乎被捏碎的手腕,痛得涕泪横流,被张老大一声“滚”喝得魂飞魄散,正要带着手下狼狈逃窜之际,剧烈的疼痛和当众受辱的羞愤让他一时昏了头,竟猛地停下脚步,扭过头,用那双因痛苦和怨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张老大,色厉内荏地尖声叫道:
“你……你他妈是谁?!敢管老子的闲事!知不知道小爷我是谁?!我叔叔是秃鹫部落的头人!是阿古拉大王子的亲信!你伤了小爷,我叔叔定带兵踏平你们这些……”
他的狠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戛然而止。
因为一直端坐马上,仿佛置身事外、只是静静看戏的且莫车,终于动了。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轻轻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黑马向前踱了两步,恰好停在张老大身侧,将且莫车的身影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阳光洒在他深邃立体的五官上,勾勒出俊美却带着异域冷感的轮廓。他微微垂下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那个纨绔青年身上,没有怒气,没有威胁,只有一种居高临下、仿佛在看蝼蚁挣扎的漠然。
他甚至懒得用汉语,而是用字正腔圆的匈奴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 Тас чулууаймагуу? Тэгвэлтаны авгаахтаньдЗ??нийМэргэнВангийнхоёрдугаар х??, 'Эрдэнэ'-тэйтаарвалюухийхёстойгоохэлээг?йю??」
大概就是:
“哦?秃鹫部落?”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那你叔叔有没有告诉过你,见到左贤王的次子,‘额尔敦或且莫车’应该怎么做?”
“且莫车”这个名字,如同一声惊雷,在那纨绔青年和他几个随从的脑海中炸响!
左贤王的次子!那个传说中骁勇善战,却因与阿古拉大王子的权力之争而逐渐淡出核心,但身份依旧尊贵无比的王子!他们或许没见过且莫车(额尔敦),但这个名字代表的权势和血脉压制,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恐惧!
纨绔青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刚才手腕被捏碎时还要惨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算且莫车不及阿古拉狠辣,可光这个身份就让他不寒而栗。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感觉双腿发软,几乎要当场瘫跪下去。他身边的随从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土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刚才还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气焰,在绝对的身份和权力面前,瞬间被碾得粉碎。
且莫车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不再看那面如死灰的纨绔,目光转向张老大,用汉语淡淡地吩咐道:“处理干净,别脏了地方。”
“是,大人。”张老大沉声应道。
这一声“大人”,更是坐实了且莫车尊贵无比的身份。
那纨绔青年再不敢有丝毫迟疑,也顾不得手腕钻心的疼痛,如同丧家之犬般,在随从的搀扶下,连滚爬爬、屁滚尿流地逃离了现场,速度比来时快了数倍不止。
整个街角陷入一片死寂。知道来了几个大人物,也纷纷散了。
刚才那场冲突,因为这位王子的介入,性质彻底改变,从地痞欺压百姓,变成了触怒贵人的雷霆之怒。
这就是他们这个社会的规则。
且莫车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地上相互搀扶的李老二和李小妹,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一只烦人的苍蝇。他神色依旧平淡,但那种无形中散发出的权威和掌控力,已经深深烙印在现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这,就是权力带来的高光时刻,无需疾言厉色,只需一个名字,便足以让宵小肝胆俱裂,让局势瞬间逆转。空气中弥漫的拉扯感,在身份揭露的刹那,达到了顶峰,又在绝对的碾压下,迅速归于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那纨绔青年抱着变形的手腕,痛得涕泪横流,看向张老大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再不敢有半分嚣张,连滚爬爬地带着剩下的人狼狈逃窜,连句狠话都没敢留下。
压力瞬间解除,场中一片寂静。围观的人群敬畏地看着张老大,以及他身后端坐马上、神色莫测的且莫车。
李小妹连忙扑到李老二身边,哭着查看他的伤势。李老二忍着剧痛,在妹妹的搀扶下,挣扎着想要向且莫车和张老大行礼。
且莫车此时翻身下马,踱步到兄妹二人面前,目光在李老二那虽狼狈却难掩清秀书卷气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李小妹。
“叫什么名字?”且莫车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老二喘着粗气,忍着疼痛,恭敬地回答:“回……回大人,小人李仲,家中行二,这是舍妹李小妹。”他声音虚弱,却条理清晰。
“李仲,李小妹……”且莫车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有点意思。你们得罪了秃鹫部落的人,若是还在此处做生意恐怕也是不能了,何不跟着我?”
他没有立刻要求答复,甚至没有去看他们惊疑不定的表情,而是微微仰头,看了看天色,仿佛在估算时辰。他给予他们消化和权衡的时间,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自信,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压迫——他给出了选择,但优劣势一目了然。
片刻的沉默后,且莫车才重新将目光落在李老二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我不强求。给你们时间思量。”
他随手从腰间解下一块不起眼的、刻着奇异狼头纹路的深色骨牌,指尖一弹。
“若想清楚了,拿着它,到王庭西侧门,找守门的百夫长,就说找‘且莫车大人’的人。”他刻意用了那个在匈奴部族中更有分量的名字。
说完,他不再多言,轻扯缰绳,调转马头。张老大默默跟上,一行人马蹄声起,很快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只留下李老二和李小妹,以及那块静静躺在地上的骨牌,在夕阳余晖中,仿佛承载着未知的机遇与风险。
他没有多问他们的来历,也没有许诺什么,但这句“带上他们”,已然决定了这对兄妹未来的命运。李老二心中一震,看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出手狠辣又救了自己和妹妹的异族贵人,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是对未知前途的茫然与一丝微弱的希望。
张老大应了一声,上前小心地扶起李老二。且莫车不再多看,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这场发生在王庭边缘的冲突,对他而言,似乎只是随手落下的一步闲棋,而这步棋将来会发挥何种作用,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曾完全预料。
随后且莫车催马继续赶往王庭。
越是靠近王庭中心,气氛越是肃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街道上随处可见战斗过的痕迹,散落的兵器和凝固的血迹触目惊。一队队属于阿古拉的亲卫骑兵在街道上巡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行人。
等且莫车赶到单于金帐附近时,战斗已经基本结束。灰鹞部落的反叛者死的死,俘的俘。阿古拉身披染血的战甲,手持还在滴血的弯刀,如同一尊杀神,屹立在金帐之前。他脚下踩着灰鹞部落首领的尸体,目光凶狠地扫视着周围被强行召集来的各部首领和贵族。
“还有谁?!” 阿古拉的声音如同雷霆,在金帐前的空地上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和威慑,“还有谁觉得我父老年迈,觉得我阿古拉刀锋不利,想要试试这王座硬不硬的?!尽管站出来!”
他猛地举起弯刀,刀尖直指灰鹞部落首领兀自圆睁着双眼的头颅,厉声道:“这就是下场!背叛者,株连全族!灰鹄部落,从今日起,除名!”
冷酷的话语伴随着血腥的画面,让在场所有首领都噤若寒蝉,不少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阿古拉对视。阿古拉以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宣告了他的权威,也用灰鹞部落的覆灭,暂时压下了所有蠢蠢欲动的心思。
且莫车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到阿古拉虽然平定了叛乱,保住了老单于,或者说保住了他自己的权力基础,但那眼神中的暴戾和猜忌,却比以往更盛。
他知道,经此一役,阿古拉的统治将更加依赖于武力和恐惧,各部表面臣服,暗地里的不满只会更深。
他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深思。大哥的手段,果然一如既往的狠厉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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