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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意
“李志宏?”
王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紧紧锁起,脸上写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感觉。他看向李弘毅,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微微提高:“李队,如果我没记错……李志宏,那是你的双胞胎弟弟吧?你以前……你以前不是跟我们说过,他在十岁那年,因为……因为一场意外车祸,已经……已经去世了吗?”
他艰难地吐出“去世”两个字,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重若千钧。他摊开手,语气充满了逻辑上的无法理解:“一个已经确认死亡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啊?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王帆的话像是一根试图拉回理智的绳索,想要将李弘毅从那个可怕的猜想中拽回来。这确实是李弘毅多年来告诉所有人的“事实”,也是他内心深处一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
“是啊……我是这么说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李弘毅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手中那张纸条,仿佛要将纸张灼穿。他抬起另一只微微发颤的手,指着那行字,尤其是那个写法独特的“死”字和带钩的“了”,语气带着一种血缘之间近乎诡异的笃定和巨大的痛苦,“可是这个字……这笔迹……就是他的!我不会记错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练字,他的字是我爸手把手教出来的,骨架跟我很像,但有些笔画的习惯,那种下意识的勾连、顿笔的力度……尤其是这个‘死’字的写法,他从小就喜欢把右边‘匕’的那一钩写得特别凌厉,像一把小刀子……这几乎成了他的标志!我绝对不会认错!”
这种对细节的偏执记忆,源于双胞胎之间某种微妙的心灵感应和长期的共同生活,也源于那份深埋心底、从未真正放下的愧疚。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与现实的激烈碰撞中,眼神开始失去焦点,喃喃自语,像是在拼凑那些之前被忽略、如今却显得无比清晰的碎片:“不过现在想起来……很多细节……似乎都对得上……只有他知道老家的具体位置,知道那条只有我们兄弟俩知道的后门小路,知道怎么避开邻居的视线……也只有他,会偷偷潜入已经空置多年的老宅,不是为了偷东西,而是……把他自己的那张黑白照片从墙上取下来……” 他想起上次回老宅时,发现弟弟照片不翼而飞,当时只以为是母亲收拾东西时收起来了,现在想来,那相框上似乎并没有多少灰尘,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
“还有……还有我爸妈的坟前……”李弘毅的声音更加艰涩,“前阵子清明,我去扫墓的时候,发现墓碑前有新鲜的、并非我摆放的祭品,香炉里的灰烬也像是近期有人上过香……我当时还以为是什么远房亲戚或者父母旧友,现在想想……那摆放祭品的方式,那插香的习惯……就是他!没错,一定是他!”
他的语气从最初的震惊、怀疑,逐渐变得确定,甚至带着一种被命运嘲弄的悲凉。那个他以为早已在十年前葬身车轮下的血亲,那个他怀着巨大愧疚和悲痛埋葬了的弟弟,似乎真的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也绝不愿看到的方式,“回来”了。
王帆看着李弘毅几乎崩溃边缘的状态,心中警铃大作。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旁观者和刑警,他必须保持理性。他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试图稳住局面:“李队,你先冷静,不要随便下结论!这字是谁写的,现在真的还不一定!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人的记忆可能会出现偏差。而且,世界上人都有长得像的,模仿笔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证据!”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一个更加残酷、但也必须面对的问题,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在李弘毅的心上:“退一万步讲,李队,如果……我只是说如果……这张纸条真的和你弟弟有关,如果……如果他真的还活着,并且……并且黑子的指控并非空穴来风……那意味着什么?”
王帆没有明说,但那个可怕的推论已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如果李志宏是幕后主使,那么,制造了那场导致林琳死亡的肇事逃逸案的元凶,很可能就是李弘毅的亲生弟弟!
“你打算……怎么做?”王帆最终问出了这个无比残忍的问题。这不仅仅是在问办案程序,更是在拷问李弘毅的内心,在法律与亲情、正义与血缘之间,他该如何抉择?
“如果……是他杀了嫂子……你打算怎么做?”
这句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李弘毅内心最脆弱、最无法面对的地方。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李弘毅的脑海里彻底炸开了。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职业信念、对正义的追求、对亡妻的承诺,在这一刻,与他内心深处对弟弟那份复杂难言的感情——混杂着童年亲密无间的回忆、长久以来的愧疚、以及得知“死讯”后的悲痛——发生了剧烈的、毁灭性的碰撞。
他再也支撑不住,一直紧绷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两腿一软,“咚”的一声,重重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审讯室的硬木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如果是弟弟……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的小尾巴;那个和他共享同一张面孔,血脉相连的至亲;那个他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的家人……如果他真的还活着,并且……并且就是制造了林琳悲剧的凶手……
他还下得去手吗?
他还能够像对待其他穷凶极恶的罪犯一样,毫不犹豫地将其逮捕归案,送上法庭,接受法律的严惩吗?
这个问题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是一名警察,捍卫法律、缉拿凶手是他的天职,尤其是当受害者是他挚爱的妻子时,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抓住真凶。可当这个“真凶”可能与他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矛盾和痛苦,几乎让他窒息。
他仿佛看到两个自己在脑海里激烈地厮杀:一个穿着警服,目光冰冷,手持法律之剑,指向那个模糊的、与他自己如此相似的身影;另一个则穿着常服,满脸痛苦,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那个身影,问他“为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
王帆看着李弘毅瞬间失魂落魄、仿佛苍老了十岁的模样,心中充满了不忍和担忧,但他知道,有些问题必须弄清楚。他继续追问,声音更加轻柔,却也更加致命:“李队……你……你现在能确定吗?你弟弟志宏他……当年,真的……真的确认死亡了吗?有没有可能……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这也是李弘毅此刻内心最大的风暴中心。
“这个……我……我也不清楚了……”李弘毅双手抱住头,手指用力地插进头发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苍蝇在盘旋。眼神已经彻底失去了焦点,空洞地望着审问室冰冷的水泥地面,仿佛想从那里面看出答案来。
十年前那场混乱的事故现场,医院里冰冷的白色,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具因为撞击和烧伤而面目全非、只能通过衣物和随身物品辨认的幼小尸体……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飞速闪过,原本清晰的记忆,此刻却变得模糊而充满疑点。当时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一家人,是否忽略了什么?当时的勘验技术是否不够完善?是否存在……偷梁换柱的可能?
一种被欺骗、被隐瞒了十年的巨大荒谬感和愤怒,混合着对弟弟可能还活着的、一丝卑微的庆幸,以及意识到这“活着”可能意味着更可怕后果的恐惧,种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像岩浆一样在他胸中翻滚、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我必须找到他……我必须当面问清楚!!”李弘毅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和痛苦,他几乎是低吼着说出这句话,“我要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是林琳?!这十年他到底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恨不得现在就立刻动身,就算挖地三尺,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也要把这个突然从地狱归来的弟弟找出来,问个明白!这不仅仅是为了案件的真相,更是为了他自己那颗即将被疑问和痛苦吞噬的心。
审问室里陷入了死寂。只有黑子偶尔发出的、不明所以的咕哝声,以及李弘毅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那张写着诅咒般字句的纸条,静静地躺在审讯桌上,像一枚已经启动引信的炸弹,等待着最终爆炸的时刻。王帆站在一旁,心情沉重无比,他知道,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桩复杂的案件,更是一场即将席卷李弘毅整个人生的、情感与理智的终极风暴。而这场风暴的走向,无人能够预料。
李弘毅在审问室内遭遇的惊天指控以及那张来自“亡弟”的纸条,像一场无法遏制的瘟疫,迅速在警局内部隐秘地传播开来。尽管王帆极力控制消息,但涉及到刑侦支队队长可能涉案,甚至与多年前“已故”亲兄弟有牵连如此爆炸性的信息,终究还是无法完全封锁。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很快便传到了市局更高层领导的耳中。
当天下午,阳光依旧明媚,但落在李弘毅身上却只感到一片冰冷的寒意。他刚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梳理混乱的思绪,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进来的是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和纪检部门的一位负责人,两人的脸色都异常严肃,不见往日的熟稔与随和。
“弘毅同志,”副局长开门见山,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以及针对在押嫌疑人黑子的指控,经局党委研究决定,现正式通知你:因你涉嫌与林琳被害案及可能关联的系列案件有关,为便于调查,并确保案件审理的公正性,从即日起,暂停你的一切职务。”
李弘毅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绷得笔直,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屈辱:“副局长!我……”
副局长抬手打断了他,继续说道:“在调查期间,你需要在指定地点接受看管,原则上不得离开市局。如有特殊情况必须外出,需经过严格审批,并由两名以上纪检人员全程监督。你手头负责的所有案件,包括林琳案的后续侦办工作,现全权交由副队长王帆同志负责。”
这一连串的决定,如同冰冷的法槌,重重敲下。停职、看管、剥夺办案权……这些他曾经施加于嫌疑人的措施,如今竟落在了自己身上。
“为什么?!”李弘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他强压着怒火,目光灼灼地盯着副局长,“我需要一个解释!黑子那是污蔑!是栽赃!我现在比任何人都想抓住李志宏,弄清楚真相!为什么不让我参与行动?我可以避嫌,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副局长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惋惜,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基于规则的冷静:“弘毅,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正因为涉及到你的直系亲属,而且是指控中的关键人物,我们不得不考虑回避原则。黑子一口咬定是你指使,无论真假,在排除你的嫌疑之前,你参与案件侦办本身就是不合适的。这是规定,也是为了保护你,避免瓜田李下之嫌。”
“我李弘毅行得正坐得端!我不需要这种保护!”李弘毅感到一阵无力又愤怒的憋屈,“我可以接受调查,但我请求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亲手把我弟弟……把李志宏找出来!”
“不行。”副局长的态度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语气甚至更加严厉了几分,“我们担心的,恰恰就是你会因为个人感情而无法保持客观。弘毅,法律面前,没有私人感情。在真相大白之前,你必须服从组织决定。”
李弘毅张了张嘴,还想争辩,但看着副局长和纪检负责人那毫无表情的脸,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既定的程序和怀疑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愤懑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最终却只能颓然地垂下手臂,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服从命令。”
上级离开后,李弘毅像一尊雕塑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城市的喧嚣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他多年来构筑的职业尊严和对正义的信念,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王帆一直守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动静平息,才轻轻推门进来。他看到李弘毅挺拔的背影此刻显得有些佝偻,充满了落寞与不甘。
“李队……”王帆走上前,声音低沉而坚定。
李弘毅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部分冷静,但眼底的波澜却无法完全平息。他看着自己最得力的下属和最信任的兄弟,苦涩地笑了笑。
王帆伸出手,紧紧握住李弘毅的手臂,力道很大,仿佛想借此传递某种力量。他一脸严肃,眼神清澈而笃定:“李队,你放心!这个案子,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我不仅要把真正的凶手揪出来,更要为你洗清冤屈!还有李志宏……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带到你面前!”
看着王帆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决心,李弘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冲散了些许寒意。他反手拍了拍王帆的手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无奈,也带着释然。
“好,小王,那就……全都拜托你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充满了托付的重量。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似乎想穿透高楼大厦,看到那个隐藏在暗处的身影,语气变得复杂而深沉:
“我……我也不相信这个世界真有什么还魂复生的说法。但是,小王,如果你……如果你真的见到了李志宏,帮我……帮我跟他说一声……”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凝聚很大的勇气,才缓缓说出那三个字,“……对不起。”
王帆微微一怔。
李弘毅的眼神充满了痛苦的追悔:“是我当年……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或许不会……不会走上这条路。”他没有具体说明“当年”发生了什么,但那沉重的愧疚感几乎凝成了实质。
然而,下一秒,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属于刑警队长的坚毅重新回到脸上,尽管带着痛楚:“但是!他现在毕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触犯了法律,手上可能还沾着人命……我李弘毅,绝不会徇私枉法!我只是……只是想当面问问他,这到底都是为什么?!这十年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所以,小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顾及我,依法办事!”
这番话,既是说给王帆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他在努力地将“哥哥”的身份与“警察”的职责剥离,尽管这个过程如同撕裂灵魂般痛苦。
王帆重重地点头:“我明白,李队!我知道分寸!”
交代完最重要的事情,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王帆看着李弘毅依旧紧锁的眉头和难掩的疲惫,想起了另一件关心的事。
“对了,李队。”王帆的语气带着关切,“杨瑞医生之前跟我提过,说你最近头疼发作得比较频繁,而且似乎挺严重的。他挺担心你的,建议你一定要去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你看,现在正好……有时间,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杨瑞?”李弘毅愣了一下,随即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假思索地摆了摆手,语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不用了,没什么大事。可能就是最近太累了,精神压力大。没关系,我回家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觉就没事了。”
这个拒绝干脆得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奇怪。为什么想也没想就回绝了?杨瑞是信得过的朋友,也是专业的医生,去检查一下似乎是很自然的选择。
他皱了皱眉,试图捕捉自己那一瞬间的心理活动,却只感到一片模糊的抗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潜意识里阻止他去医院,阻止他去探寻头痛的真正根源。
“可能是真的累了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试图将这个奇怪的念头合理化,“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突然了……林琳的案子,黑子的指控,志宏可能还活着……我的意识最近老是有些不受控制,注意力也很难集中,看来确实是身心俱疲,需要彻底放松休息一阵子了。”
他将这种不受控的感觉,归咎于极度的疲劳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他需要睡眠,需要独处,需要暂时从这令人窒息的一切中抽离出来。
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这种“不受控”和下意识的“回避”,或许本身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信号,一个可能指向更深层、更可怕真相的征兆。他只是觉得异常疲惫,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的对抗和托付中被抽空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办公室,看了一眼那代表着他职责和荣誉的座位,然后对王帆点了点头,转身走向那个他被限制离开,却暂时可以称之为“避难所”的临时看管点。他的脚步有些沉重,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拉得很长,充满了未知的变数和潜藏的危机。而王帆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眉头紧锁,心中充满了对上司的担忧,以及对前方迷雾重重案件的沉重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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