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雨

　　商烬的发现并未立即声张。他连续观察了三夜，确认那颗暗红小星并非偶然出现，而是每晚都在向两颗双星靠近一丝。第四日子时，当它几乎要与商澈命星相触时，商烬终于敲响了师尊静室的门。

　　“进来。”

　　谢楠按并未入定，正对着一局残棋凝思。烛火摇曳，映着他清冷的侧脸。见商烬深夜来访，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何事？”

　　商烬跪坐在蒲团上，将夜观天象所见如实禀告。末了，他低声问：“师尊，那颗暗红星……是否与弟子体内的魔血有关？”

　　谢楠按沉默良久，执棋的手指停在半空。

　　“你且随我来。”

　　两人来到守静峰最高处的观星台。今夜无云，星海璀璨。谢楠按抬手虚点，一道雨雾在空中凝结成星图，正是双星与那颗暗红星的位置。

　　“此星名‘荧惑’。”谢楠按声音低沉，“古籍记载，荧惑主兵戈、动荡、异变。它通常百年一现，然此次……”

　　他指尖轻划，星图演化。暗红星运行的轨迹逐渐清晰——它并非自然靠近双星，而是受某种力量牵引。

　　“有人在以秘法引动荧惑。”谢楠按眼中寒光一闪，“欲借星象之力，扰乱你们兄弟的命数。”

　　商烬心中一凛：“是谁？”

　　“不知。”谢楠按摇头，“但能引动荧惑者，修为至少化神以上，且精通星象秘术。修真界有此能为者，不超过十人。”

　　这其中，就包括云缈宗的玄诚真人。

　　商烬立刻想到这点，却不敢说出口。谢楠按显然也想到了，但他只是收回星图，淡淡道：“此事我会处理。你且回去，专心修炼，莫让澈儿知晓。”

　　“弟子遵命。”

　　商烬转身欲走，却又被叫住。

　　“烬儿。”谢楠按的声音罕见地带了一丝犹豫，“若……若有一日，必须在宗门与你们之间抉择，为师会选你们。”

　　商烬浑身一震，回头望去。月光下，师尊的背影依旧挺直，却第一次显出了孤寂。

　　“弟子不会让师尊为难。”他跪下行礼，“无论如何，弟子永远是云缈宗守静峰的弟子，永远是您的徒儿。”

　　谢楠按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

　　接下来的半月，守静峰表面一切如常。商烬和商澈依旧每日晨练、听道、习术，但商烬能感觉到，师尊出门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一去数日，回来时眉宇间带着难以察觉的疲惫。

　　这日，谢楠按正在讲授《云水诀》的“化雨成阵”篇，忽然神色微动，中断了讲道。

　　“今日先到这里。”他起身，“烬儿，随我去趟藏书阁。澈儿，你留下温习昨日学的‘水镜术’。”

　　商澈虽然困惑，但还是乖乖应下。

　　去往藏书阁的路上，谢楠按才低声告知：“执法堂查到些线索，与荧惑引动者有关。云珩长老要你过去，验证一些事情。”

　　商烬心中一紧：“与弟子的血脉有关？”

　　“或许。”谢楠按没有多说，“记住，无论他们问什么，如实回答即可。有为师在，无人能动你分毫。”

　　藏书阁三层，云珩已等候多时。与他同席的，还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身着朴素道袍，闭目盘坐，周身却有星辰虚影流转——正是云缈宗太上长老，天璇真人。

　　“霁月师弟。”云珩起身行礼，又看向商烬，“坐。”

　　商烬依言坐下。天璇真人睁开眼，那双眸子深邃如星空，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他打量商烬片刻，忽然抬手一指。

　　一道星光没入商烬眉心。

　　商烬只觉神魂一荡，丹田内太极道基自发运转，将那星光吸纳、炼化。整个过程只在瞬息之间，天璇真人却已收回手指，神色复杂。

　　“果然……”他喃喃道，“商家血脉，竟真与荧惑有感应。”

　　谢楠按上前一步：“太上长老何意？”

　　天璇真人轻叹一声，拂袖展开一卷古旧星图。星图中央，绘着三颗星——两颗紧挨的蓝白星，一颗暗红星。图案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荧惑引双生，魔血现天穹。三星聚日，浩劫始生。”

　　“这星图是三千年前，云缈宗开山祖师所留。”天璇真人声音苍老，“祖师曾预言，三千年后将有荧惑引动双星之局，若三星聚于一处，修真界将有大劫。”

　　商烬盯着那行字，手心渗出冷汗：“弟子……便是这劫数？”

　　“是，也不是。”天璇真人看向他，“劫由心生，命由己造。商家祖上曾出过一位惊才绝艳的魔尊，其陨落之日，精血化为荧惑，发誓三千年后必将归来。你体内的魔血，便是他留下的后手。”

　　谢楠按脸色骤变：“太上长老是说，有人想利用烬儿，复活那位魔尊？”

　　“正是。”云珩接口道，“执法堂追查数月，发现修真界近百年有多起魔修异动，都与‘荧惑归位’有关。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媒介。”

　　空气骤然凝重。商烬忽然想起筑基那夜，魔息暴动时，脑海中闪过的那些破碎画面——血色的天空，无尽的厮杀，还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呼唤：

　　“归来……吾之后裔……归来……”

　　“师尊。”他声音干涩，“若真如此，弟子该当如何？”

　　谢楠按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星图，看着那三颗注定纠缠的星，许久才道：“你可信为师？”

　　“信。”

　　“那便记住。”谢楠按一字一句道，“你是商烬，是守静峰弟子，是我谢楠按的徒儿。不是什么魔尊后裔，更不是什么劫数。你的命，由你自己做主。”

　　天璇真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霁月，你可知这句话的代价？”

　　“弟子知道。”谢楠按躬身，“但有些路，总得有人走。有些责任，总得有人担。”

　　云珩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

　　离开藏书阁时，已是黄昏。夕阳将守静峰染成金色，药田里的灵草在晚风中摇曳。商澈正在练习水镜术，一道清澈的水镜悬浮在空中，映着漫天晚霞。

　　“哥哥！”见他们回来，商澈跑过来，“你们去好久，我都学会啦！”

　　他催动灵力，水镜中画面流转，竟是方才后山瀑布的景象。虽然还有些模糊，但已初具形态。

　　谢楠按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不错。”

　　商澈高兴地收起水镜，又好奇地问：“师尊和哥哥去藏书阁做什么呀？”

　　“查阅一些古籍。”谢楠按轻描淡写，“澈儿，你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

　　“做完了！”商澈从袖中取出一卷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云水诀》第三章的心得，师尊请看。”

　　谢楠按接过，细细翻阅。商烬站在一旁，看着弟弟纯净的笑脸，又想起星图上那行“浩劫始生”的字，心中五味杂陈。

　　当夜，商烬罕见地失眠了。

　　他披衣起身，来到古树下。夜空中，那颗暗红星又近了些，几乎要贴上商澈的命星。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自己的命星也在微微发红，与荧惑遥相呼应。

　　“睡不着？”

　　谢楠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也出了静室，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灯影映着雨雾，如梦似幻。

　　“师尊。”商烬行礼，“弟子……”

　　“不必多说。”谢楠按将灯放在石桌上，示意他坐下，“为师知道你在想什么。”

　　两人对坐无言，只有夜风拂过树梢的轻响。许久，谢楠按才开口：“烬儿，你可知为何我收你们为徒？”

　　商烬摇头。

　　“初见那日，你们浑身是伤，却紧紧抱在一起。”谢楠按望着远方，仿佛回到三年前那个雨夜，“那时我便想，这世上能让人拼死相护的东西不多。而你们兄弟之间的情谊，恰是最珍贵的一种。”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一生修雨道，求的是清净无争。但收你们为徒后，我才明白，真正的道不在避世，而在护持——护持值得护持的人，守护值得守护的心。”

　　商烬眼眶发热：“弟子……何德何能。”

　　“这与德能无关。”谢楠按看着他，“只与选择有关。今日我选择护你们，来日你们也可选择护他人。这便是道的传承。”

　　他抬手，掌心凝聚出一滴雨露。雨露晶莹剔透，其中却有万千气象流转。

　　“这是我的雨魄本源。”谢楠按将这滴雨露推向商烬，“今日分你一缕。它不会增强你的修为，但若将来你陷入绝境，它会指引你回家的路。”

　　雨露没入眉心，化作一股清凉之意，融入神魂深处。商烬只觉与师尊之间，忽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联系——不是灵力上的，而是更深层的，近乎血脉相连的感应。

　　“师尊，这……”

　　“不必多问。”谢楠按起身，“夜已深，回去休息吧。记住，无论前路如何，守静峰永远是你们的家。”

　　商烬跪地，重重叩首。

　　回房的路上，他回头望去。古树下，师尊依旧独自站着，琉璃灯的光芒在夜色中晕开，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那一刻商烬明白，有些门一旦开启，便再也关不上了。

　　笼门微启，星光入内。

　　而笼中之人，已准备好迎接一切风雨。

　　---

　　三日后，一个消息震动云缈宗。

　　东荒魔渊异动，封印松动，有魔物外逃。各峰需派遣弟子前往清剿，为期三月。

　　守静峰只有两个弟子，本不必参与。但谢楠按却主动请缨，要带商烬商澈前往。

　　“师尊，他们年纪尚小……”玄诚真人皱眉。

　　“正是年纪小，才需历练。”谢楠按语气平静，“且烬儿体内魔息与魔渊或有关联，此行也可查明真相。”

　　最终，宗主应允。

　　出发前夜，商澈兴奋得睡不着，拉着哥哥收拾行李。商烬却心事重重——他总觉得，这次历练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果然，临行前谢楠按将他们叫到静室，给了两人各一道护身玉符。

　　“此行务必小心。”他神色严肃，“魔渊之地，诡异莫测。你们要记住三点：第一，绝不分开行动；第二，若遇险情，立刻捏碎玉符；第三……”

　　他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可轻信。魔渊最擅长的，便是窥探人心，制造幻象。”

　　商烬心中一动：“师尊是在担心……荧惑之事？”

　　谢楠按没有否认：“引动荧惑者，很可能就在魔渊附近。此行或许会有变故，你们要做好准备。”

　　商澈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力点头：“澈儿记住了！”

　　次日清晨，守静峰三人御剑而起。

　　商烬和商澈都是第一次出远门，看着脚下飞速掠过的山河，既紧张又兴奋。谢楠按飞在前方，雨雾环绕，隔绝了罡风。

　　飞了半日，天色渐暗。远处地平线上，一道漆黑的裂痕横亘大地，仿佛世界的伤口——那便是东荒魔渊。

　　还未靠近，商烬就感到丹田内的魔息开始躁动。那并非失控，而是一种……共鸣。仿佛深渊之下，有什么在呼唤他。

　　“哥哥？”商澈拉住他的手，“你的手好烫。”

　　商烬这才发现自己掌心渗出暗红色的微光。他连忙运转太极道基，强行压下异动。

　　“我没事。”他挤出一丝笑容，“澈儿，抓紧我，要降落了。”

　　三人落在魔渊边缘的营地。各峰弟子已到齐，见到谢楠按纷纷行礼。人群中，商烬感受到几道不善的目光——显然，他身负魔血之事，在宗门内已不是秘密。

　　但无人敢当面挑衅。霁月仙尊的威名，足以震慑一切。

　　当夜，营地举行了简短的作战会议。魔渊分为三层，外层多是一些低阶魔物，适合筑基弟子练手；中层则有金丹期魔物出没，需结队前往；最深处是封印核心，只有元婴以上长老才能进入。

　　“守静峰负责清理东侧三十里区域。”云珩分发任务，“霁月师弟，可有问题？”

　　“无。”

　　散会后，谢楠按带着两个弟子来到营地东侧。这里紧邻一片黑树林，树影幢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

　　“今夜先休整。”谢楠按布下隔音结界，“明日开始清理。烬儿，澈儿，你们切记不可离开我视线范围。”

　　兄弟俩应下。三人简单搭了帐篷，商澈很快睡去，商烬却盘膝打坐，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子夜时分，异变突生。

　　营地西侧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是兵器交击和术法爆裂的声音。商烬立刻睁眼，却见师尊已站在帐篷外，雨雾化作屏障，将帐篷牢牢护住。

　　“待在结界内，不许出来。”

　　谢楠按留下这句话，便化作一道雨虹掠向西侧。商烬想跟去，又想起师尊的叮嘱，只能焦灼等待。

　　战斗持续了一刻钟才平息。谢楠按回来时，衣角沾了些许血迹，神色凝重。

　　“有魔物夜袭，已击退。”他简短道，“但奇怪的是，那些魔物似乎……有组织。”

　　商烬心中一凛：“师尊是说，有人在操控它们？”

　　“或许。”谢楠按擦去剑上血迹，“今夜我守夜，你们安心休息。”

　　后半夜再无变故。但商烬始终无法入定，丹田内的魔息一直微微躁动，仿佛在回应深渊之下的呼唤。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魔渊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深渊边缘看看。

　　不是现在，而是……找个机会。

　　笼门已启，有些真相，必须亲自去揭开。

　　而命运的齿轮，也在这时悄然加速。

　　三星聚日之局，正一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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