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岁寒
裴阆踏回银灯殿时,暮色已浸满朱廊,殿门前立着一道白色身影,是二皇子施恩祐回来了。
施恩祐长他三岁,虽同施恩颂一样生于武将世家,性子却半点不见杀伐戾气。他眉目濯濯,如春日新柳,眼角眉梢都浸着文气,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儒生,而非将门子弟。他素爱白衣,笔下诗句更是清隽出尘,在京中颇有才名。
裴阆心头猝然掠过今日任先生对他所说的那番话,“文才惊世,奈何优柔寡断。”
此话不假,与施恩颂那厮宫中恶霸相比,他对施恩祐这样谪仙似的人物向来无甚恶感,甚至愿意真心实意地唤一声。
“二表哥,许久未见,近日可好?”
施恩祐循声望去,唇角噙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声音温和:“母妃正要我去学堂寻你用晚膳,回来就好。”
裴阆亦回以浅笑:“怎敢劳烦二表哥,咱们快进去吧,莫让容娘娘久候。”
殿内暖香氤氲,李嬅容执起银匙轻轻搅动着案上瓷碗,“今日腊八,我在小厨房煮了腊八粥,特意叫你们回来尝尝鲜。”
“母妃费心了。”施恩祐垂眸致谢,指尖不自觉摩挲着袖缘。
“你若能多将心思放在正业上,才真真是让我省心。”李嬅容话锋陡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整日埋首那些风花雪月的诗文,能当饭吃?倒不如多读些政论兵书,也好替你父皇和舅舅分些忧。”
“母妃……”施恩祐欲言又止,话音未落便被李嬅容打断。
“你可知晓,你父皇和舅舅即将奔赴沙场?”
两人分坐于李嬅容对面,一人白衣胜雪,清润如竹;一人锦衣华服,神色恹恹。闻言皆是一怔。
“父皇也要亲征?”施恩祐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裴阆心中恍然——原来今日他刻意避开的密报,竟是此事。北疆十三州在监军营的镇守下安稳了百年,终究还是要燃起战火,兵戈相见。
“过完除夕便启程。”李嬅容素来将裴阆视作自家人,这般军国密事、训子之言,竟半分未避着他。
裴阆只觉碗中粘稠的腊八粥索然无味,从李嬅容训斥施恩祐开始,他就欲起身就逃离,这些可不是他这个闲散世子该听的。
“容娘娘,我吃饱了,先行告退。”
“你只喝了一碗粥,桌上的菜也未曾动甚……”李嬅容抬眸看向他,眼底满是关切,“罢了,说起除夕,倒是巧了,那日亦是你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件?”
“容娘娘准备的,自然都是最好的。”裴阆见此情形脱不开身,无奈示意侍仆再添一碗粥,目光却有些发沉。
“阆儿不必与我见外。”李嬅容温声道,“你父亲与你舅舅届时怕是忙于战前筹备,未必能抽身前来。此番生辰与除夕,你便在这银灯殿里,与我和恩祐一同过吧。”
听闻父亲也要随行出征,裴阆就那样捧着那碗粥愣在那里。一直被小火煨着的腊八粥滚烫,透过描金瓷碗的在指尖蔓延开来,将指腹烫得泛红。
他虽有个名扬江湖的父亲,自己却不曾习武,不似施恩颂、朱瑾骁,甚至那位偏爱舞文弄墨的二表哥都会用剑。如今边陲动荡,他又能帮上什么忙?说到底,不过是寄人篱下的故人之子,日日被锦衣玉食供养着,当好这尊不问世事的吉祥物便罢——
不言非语,不为非事。
殿内的暖火映着裴阆的脸,明明灭灭间,眼底翻涌的情绪藏在睫毛的阴影里,他终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好,都听容娘娘的。”
“阿祐,你若像阆儿这般懂事就好了。”李嬅容幽幽一叹。
是由衷的慰藉,还是无心的刺讽?裴阆不愿深酌。他将那碗已凉透的腊八粥,一勺勺咽入喉中,连带着心底翻涌的痛意,一并压进脏腑深处。
他痛恨自己麻木苟安,更痛恨自己百无一成。在这会都宫墙之下蹉跎九年有余,除了眉眼间愈发染上逝母的清绝风华,竟两手空空,活成了个徒有其表的摆设。
周遭又是一阵沉寂,唯有银箸夹起玉碟中冬笋的轻响,断断续续飘在空气里。
李嬅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两个孩子心事重重,再坐下去不过是彼此煎熬。她抬手揉了揉眉心,鎏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本宫乏了,扶本宫回去休息。”
星灼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起身。李嬅容走时,目光在两人脸上各扫了一眼,未置一词,可那眼神里的洞察与隐忧,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两人心上。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间的灯火与喧嚣。两人大抵都是因长辈在场,不敢敞开心扉。
方才被李嬅容与裴阆做比又数落一顿的施恩祐也不恼,依旧一副温润模样,看出了裴阆的心事,缓声开口询问:“你在想什么?”
裴阆抬眼,眼底映着烛火的微光,却未达眼底,只淡淡反问:“二表哥不也有心事?”
“今日让你见笑了……母妃待我向来如此,我知晓她的苦心,可我不甘囿于这宫闱倾轧,日日算计着人心,活得像个提线木偶。”施恩祐声音渐低,带着一丝少年人未灭的执拗与疲惫。
裴阆望着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缥缈的向往,仿佛那景象就在眼前:“若我母亲还在世,我大抵会随她一起回柏州封地去。看遍江南四季,览尽三郡美景,醉在乌篷船的橹声里,不必听那些流言、卷入宫墙下的是非。”
“表弟,我并非……”施恩祐话音一顿,眸中闪过几分局促。方才脱口而出的母亲企盼,竟无意间戳到裴阆幼年丧母的痛处。
“我知晓。”裴阆未等他致歉的话说出口,便抬眸问道,“二表哥往后,欲往何方?”
“若我不曾生在天家,我愿寄情诗文,与心悦之人厮守一生。纵使清贫度日,亦可鬻字卖画,或执教蒙童,安度余生。”施恩祐清润的眼眸中漾着几分释然,转而又凝上一层沉郁,“奈何我身后,是母妃、是舅舅、是整个李氏宗族的厚望。纵是万般不愿,也终要搏一把。”
“我又何尝不是,久困樊笼,身不由己。”裴阆自嘲地笑了笑,施恩祐至少设想过另一种可能的人生,而自己的人生仿佛却在母亲仙去那一刻彻底停滞。
施恩祐喉间动了动,想说些“世事尚有转圜”的话,却见裴阆眼底那层自嘲的笑意下,藏着深不见底的疲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方才那句“不曾生在天家”,此刻想来竟像是无声的嘲讽,索性闭了嘴,只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这场仓促的叙旧,终究是难以为继。
裴阆率先打破沉寂,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语气里多了几分疏离:“时候也不早了,今日叨扰二表哥了。”
施恩祐知晓再叙不过是徒增尴尬,便上前一步,抬手轻轻拍了拍裴阆的肩,“表弟也早些休息”,像是在安慰裴阆,又像是在慰藉自己。
除夕那日,不出所料,他没见到舅舅,只是天刚破晓,银灯殿的宫门便被推开,宫人们鱼贯而入,抬着一箱箱稀奇玩意往殿内搬。
正怔忡间,赵公面带笑意走进殿来。
“世子,陛下忙于北疆战事,无暇亲至,特命咱家来向世子道声祝福,”他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却不失恭敬,“生辰快乐,除夕安康。”
裴阆敛了敛神,抬手作揖,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劳烦赵公公替我向舅舅说声谢谢。”顿了顿,他望向殿外铅灰色的天空,补充道,“更希望舅舅北疆一战大捷,早日平定边患。”
入夜,银灯殿外爆竹声起,染红了半边灰蒙夜色,裴阆把自己关在屋里,将外头的热闹彻底隔绝。案几上堆满了生辰礼,锦盒玉匣层层叠叠,有些甚至直接被他丢在地上。
西梁进贡的夜光璧、南海珠贝串成的帘幕、蓬莱的东珠手串、浣梧的云锦绣品……
恐怕皇子生辰的盛况,也不过如此,险些踏破门槛,此刻却只剩碍眼的繁复。
自他诞世起,手边的稀奇玩意便从未断过。有江南三郡世家大族想与靖和公主结交,攀附皇权的,也有江湖中人巴结讨好驸马爷裴行远,想进密勿署做事的……所有的好处倒是都落在他们的独子裴阆身上
往年生辰,施恩齐总会来寻来,掌心攥着亲手做的小小贺礼,虽无珍奇贵重,诚然胜在热忱心意。
施恩齐总是满眼艳羡地看着将满殿堆得盈尺的珍奇贺礼。
裴阆见了,便故作不耐地蹙眉,扬声对宫人说:“这些俗物瞧着烦。”转头却悄悄命人尽数送进了鸿珑殿。
可自那日任万重将施恩齐与他作比,对施恩齐说了重话。他就再没见过施恩齐,直至除夕,他的生辰,他也没有出现——他当真是恼了,孩子心性,藏不住喜怒,到底是不如二表哥施恩祐那般通透大气。
“阆儿,快出来,你父亲来看你了。”门外李嬅容的声音陡然响起,打断了裴阆翻涌的思绪。
“我马上就来!”裴阆心头一惊,梦中反复奢想的场景,竟猝不及防撞进现实。他随手从堆成山的贺礼中抓过件昆仑山狐裘披风,胡乱裹上,推门便冲了出去。
裴行远依旧一袭玄衣,腰间悬着的皓白长剑泛着清寒光。他抱臂斜倚在墙边,眉峰微敛,好似已在此等候许久。
见裴阆出来,他没有嘘寒问暖,直接抬手,利落地解下腰间佩剑,“这是你母亲为我铸的剑,今日交予你。”
裴阆垂眸望着那柄剑,指尖在袖中蜷缩成拳,迟迟未敢去接。
“父亲,那您呢?”少年的声音带着未脱的青涩,尾音被风掠得发轻,廊外宫灯的暖光映在他脸上,衬得鼻尖泛着薄红。
“见剑如见人,往后,它便是你的退路,也是你的底气。”裴行远俯身,宽大的手掌轻轻覆在他的头顶。他的掌心带着常年练剑的厚茧,纹路粗糙却意外温和。“阆儿,生辰快乐。”
裴阆鼻尖一酸,眼眶霎时红透。往日里父亲待他素来疏离,连一句温言都吝啬,今日这般模样,实在反常得让人心慌。父亲分明是把这一别,当作了父子间的最后一面。
裴行远似是不愿多留,猛地收回手,将剑强硬地塞进他怀中,转身便要离去。
“爹,你别走!”裴阆攥紧剑鞘,几乎是踉跄着冲上前,另一只手死死拽住了父亲的衣摆。
裴行远脚步一顿,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混在风中,刚飘起便散了。他没有转身,只缓缓仰起头,目光穿过檐下摇晃的宫灯,望向如水夜色。
白雪如漫天飞絮,簌簌落在飞檐翘角上,给朱红宫墙、鎏金兽首都裹上了层莹白。
这是会都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赶在除夕,迟是迟了,却盛得惊人,漫天皆白,连风声都带着几分清润的回响。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少年紧绷的力道,那攥着衣摆的手,像是抓着什么不愿松开的东西。
“爹,这把剑叫什么?”身后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发紧的滞涩,被风裹着,落在雪幕里。
“宿雪。”
话音落,裴行远身形如孤鸿般飞身跃上宫墙。玄色衣袍在漫天白雪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只留下几片被带起的雪粒,缓缓落在廊下的青砖上。
“快看,下雪了!”
“除夕落雪,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御膳房的饺子熟了,快去拿!”
宫人们熙熙攘攘地挤在回廊下,有的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盒,有的举着红纸福字,有的搓着双手彼此取暖,呵出的白气与纷飞的雪片缠在一起,欢声笑语隔着雪幕传来,衬得廊下的空气都暖融融的。
裴阆立在原地,紧紧抱着怀中的剑,雪片落在他的肩头、发梢,不一会儿便积了薄薄一层,他却浑然未觉,连宫人递来的暖手炉都忘了去接,只是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剑鞘,那一丝微弱的余温在风里慢慢淡去。
“父亲保重。”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