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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之死
公元712年
初夏
长安城的梅雨季来得又急又密,连月的阴雨让整座城池浸泡在湿漉漉的晦暗里。
就在这样一个雨丝缠绵的深夜,平康坊南曲的一座小楼里,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死者是近来名动长安的舞伎芸娘。
发现她的是每日清晨来送花的小贩。
据他说,芸娘的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就看见芸娘穿着一身素白的舞衣,悬挂在房梁上。
可诡异的是,她的脸上竟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微笑,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圆睁着,仿佛在凝视着每一个注视她的人。
“不是自尽。”林晓月蹲下身,仔细查看着芸娘脖颈上的勒痕,声音低沉,“勒痕交错,且有明显的挣扎痕迹。”
苏怀瑾站在一旁,目光落在芸娘那张脸上时,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太像了。
那眉眼,那脸型轮廓,尤其是那份书卷气,竟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只是此刻,那张脸上毫无生气,苍白的皮肤下透着死寂的青灰。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门外挤着几个瑟瑟发抖的乐户和丫鬟,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舞伎哽咽道,“芸娘自己过得不易,却常省下银钱接济坊间的乞儿……前几日她还说,等攒够了钱就赎身出去,开个小小的绣庄……”
雨更大了,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仿佛在为这个薄命的女子奏响哀歌。
芸娘的死,起初并未在偌大的长安城掀起多少波澜。
一个乐籍女子的殒命,在这权贵遍地的帝都,实在算不得什么。
然而,从她头七之夜开始,事情变得诡谲起来。
先是平康坊的更夫信誓旦旦地说,在子夜时分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间飘荡,唱着幽咽的江南小调,那是芸娘最擅长的曲子。
接着,邻近坊市的居民也在深夜听到若有若无的女子哭泣声,声音凄楚,令人毛骨悚然。
“是芸娘子回来申冤了!”流言像野火般在长安的大街小巷蔓延开来。
“听说那晚欺负过她的那位贵人,府上接连闹邪,吓得病倒在床了!”
“可不是吗!芸娘子心善,保佑着那些小乞儿,自己却落得如此下场……老天不开眼,她便自己来讨个公道!”
茶楼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既恐惧又带着某种隐秘的快意。
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底层民众间发酵,对权贵草菅人命的不满借由这“闹鬼”事件悄然宣泄。
“不是鬼。”林晓月将一枚从芸娘遗物中找到的玉佩放在案上,语气肯定,“是有人借芸娘之死,在暗中推动这一切。”
苏怀瑾拿起那枚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精致的螭龙纹和那个清晰的“赵”字,脸色微变:“这是……赵侍郎府上的信物。成色极好,绝非寻常仆役所能有。”
“正是那位赵侍郎的独子。”林晓月冷笑,“芸娘死前最后伺候的宴席,正是在赵府。而那位病倒的'贵人',也正是这位赵公子。那些贵人为了不让自己身上染尘,才精心布置了这出自尽的戏码。”
夜幕低垂,两人换上深色便服,在素云的护卫下悄然潜入平康坊。
在一处破败的土地庙里,她们找到了那些被芸娘接济过的乞儿。
“芸娘姐姐是好人!”一个瘦小的男孩鼓起勇气对她们说,“那晚……那晚我们亲眼看见赵府的家奴强行把姐姐带走的!姐姐临走前还偷偷把这个塞给我……”
男孩从怀里掏出一方素帕,上面用胭脂草草画着几个奇怪的符号——一朵凋谢的兰花,一个数字“七”,还有一道弯曲的线。
另一个稍大点的女孩抽噎着补充:“是、是我们……我们气不过!阿牛哥他们会口技,我们就每晚轮流在赵府附近学芸娘姐姐唱歌……我们想吓死那些坏人!既然官府不管,我们就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真相水落石出。
所谓闹鬼,不过是一群无力复仇的弱者们,用自己唯一能做到的方式,为善待他们的女子发出的一声微弱呐喊。
林晓月盯着那方素帕,忽然明白了什么。
凋谢的兰花是芸娘最爱的花;数字七,她在南曲的住所是第七间;那道弯曲的线……
她立即带着苏怀瑾返回芸娘生前的住所,在第七间房的窗棂下,找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刻痕。
顺着刻痕的方向,在墙角的砖缝里,她们找到了一个油纸包。
里面是一份令人触目惊心的名册——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近年来参与过那座私邸宴饮的宾客姓名。
回到公主府,已是黎明时分。
苏怀瑾站在窗前,望着渐亮的天色,久久无言。
“我与她,容貌相似,命运却如此不同。”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能够挣脱家族桎梏,凭自身才学考入书库,固然是因我不肯认命。可若非'兰陵苏氏'这块招牌在身后,那些考官岂会如此轻易让一个女子登堂入室?即便与我决裂,家族也未曾真正打压,他们丢不起这个人。”
她转过身,看向林晓月,眼中有着深深的悲悯与清醒:“而芸娘呢?同样的容貌,生于贫寒,美貌便成了她的原罪。无依无靠,便只能任人欺凌,连死都差点被粉饰成一场'自尽'。”
林晓月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
她想起千年后那个时代,女性依然在职场上挣扎,在家庭与事业间平衡,依然要面对诸多不公与潜在的威胁。
“我知道这很难。”林晓月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纵使在我来的那个地方,女子要想真正顶天立地,也依然步步荆棘。想要在这里,在这千年前的大唐,为天下女子争一条稍微好走一点的路,更是难如登天。”
苏怀瑾回握住她的手,力道坚定:“正因为难,才更要有人去做。芸娘这样的悲剧,不能再无声无息地淹没。”
“是啊,”林晓月望向窗外彻底放亮的天光,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哪怕我们的力量只是投入这时代洪流的一颗石子,激不起多少浪花,至少,要让它发出声响。让后来的人知道,曾有人不甘,有人抗争过。”
夜深人静时,林晓月再次拿出那份名册,就着烛光仔细翻阅。
白日里她只顾着查找赵侍郎及其党羽的罪证,此刻静下心来细看,才发现名册的后几页赫然写着几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那些平日里在公主府内道貌岸然、能力卓著,甚至在她推行新政时曾出言支持过的“自己人”!
其中一位,更是以忠厚老实、体恤下属著称的老臣!
林晓月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她忽然明白了,当初她在澄心堂提出要查芸娘之死时,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反对,说什么“死的不过是个舞女”,“若是这些事都要管,我们岂不成大理寺了吗”。
原来如此。
原来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把这些普通人的性命放在眼里,更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不干净!
他们中的一些人,恐怕也曾是那些□□盛宴的座上宾!
脑海中浮现出那些人在澄心堂内侃侃而谈、忧国忧民的模样,再对比名册上清清楚楚写着的名字,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能力?
才华?
在这些披着人皮的禽兽面前,简直是对这些词汇的侮辱!
他们骨子里就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垃圾!
她一刻也等不了,带着满腔的怒火与证据,径直求见太平公主。
澄心堂内,烛火通明。太平公主初闻此事,凤眸圆睁,拍案而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怒:“混账东西!本宫竟不知府内还藏着这等衣冠禽兽!”
然而,盛怒之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太平公主缓缓坐回椅中,指尖用力按着太阳穴,眉眼间是深深的疲惫与一种林晓月熟悉的、属于上位者的冷酷权衡。
“知秋,”良久,太平公主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的愤怒,本宫明白。本宫比你更想将这些蛀虫、这些败类立刻碎尸万段!”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紫檀木的扶手里,“但是……眼下不行。”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晓月,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考量:“与李三郎的争斗已至关键。这些人,无论其私德如何败坏,他们在朝在野,仍拥有不小的势力和影响力。此刻动他们,无异于自断臂膀,将把柄亲手送给对方。”
看到林晓月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不甘与质疑,太平公主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小不忍则乱大谋。名单收好,这笔账,本宫记下了。待到来日……待我们掌控大局之后,”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有一个算一个,本宫一个都不会放过!这些视人命如玩物、践踏律法尊严的渣滓,不配活着玷污这大唐的江山!”
林晓月看着太平公主,看着她在那至高权力与冰冷现实面前被迫做出的妥协与隐忍,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公主说的是事实,是这残酷斗争中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但这种明知同伴有罪却要暂时隐忍的感觉,像一根毒刺,扎得她心生疼。
她紧紧攥着袖中的那份名单,仿佛能感受到芸娘以及无数个像芸娘一样无声死去的女子的冤屈与冰冷。
这一刻,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灵魂,在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可怜女子的死亡而燃起的火焰中,在直面同盟内部肮脏现实的冲击下,找到了超越个人恩怨与权力争斗的、更宏大的意义,同时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条抗争之路的复杂与艰难。
她们的斗争,不再仅仅是为了辅佐太平公主,或是为了自身的存亡。
她们要争的,是一条路,一条或许漫长、或许希望渺茫,注定布满荆棘,需要不断在理想与现实间权衡,但必须要有人去开辟的,属于天下女子的路。
雨停了,晨曦微露,将长安城的万千屋脊染上一层淡金。
而在那光亮尚未照见的角落里,新的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
而林晓月知道,有些黑暗,即便暂时无法根除,也必须牢牢记住,总会等到清算的那一天的,应该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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