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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
(一)
这一日,凌月与司空篌已赶至徐州。
华北平原一望无垠,快马奔驰,犹为自在。
司空篌自小生活在浙中,熟悉山地丘陵地带。
凌月长居恒山山脉,也不过是数月前下江南途径过一次华北平原,当时一人一马,也无心游玩。此时带着个十四五的少年,竟是童心大起,一进徐州地界,便直奔城中。
徐州自古以来便是军事重地,走南闯北之人多交会于此。
美食也多是南北交融,终于自成特色。
晌午,凌月与司空篌已来到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馆,津津有味吃着把子肉。
“不想这徐州地灵人杰,连五花肉的名字都如此讲义气!”凌月笑道。
司空篌的嘴角也不禁上扬起来。
午饭过后,二人已走上街头。
其时六月十九,正是观音菩萨的生辰。
棠张镇张灯结彩,正是赶集的日子。
司空篌手里,已拿着一串画着孙悟空的糖人,当然是凌月买给他的。
在他活着的十四年时间里,从未经历过如此刻温暖的时光。
他并不觉得酷暑的阳光刺眼、焦灼。
对于这个冰封已久的少年来说,这热烈的阳光正好。
正好可以融化他冰山般的心。
(二)
集市并不算小,即使赶集人多,也绝对可以容纳、确保所有人自由走动。
而此刻,二人前行的路已被堵死。
前路被层层叠叠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司空篌还未很好地发育,身子瘦弱,视角被堵得更死。
但他清楚听到女子的哭泣声。
好奇之时,只觉凌月已握着自己的手:“咱们跳到那株槐树上瞧瞧前面发生了甚么事。”
还未爬上最顶,司空篌便已瞧到了血泊中的一颗头。
一个妇人跪倒在血泊中,紧紧抱着这颗头。
她的哭声痛彻心扉,直冲云霄。
她的肩胛骨已然断了。
踏断她背骨的恶人显然已走远。
竟没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
拔刀相助的老马已瘫坐在血泊旁。
老马顾名思义,年纪已不算年轻。
可他天生一副狭义心肠,从小便向往郭大侠夫妇、神雕大侠夫妇锄强扶弱、抵御强敌的故事。
即使身边人都觉得这世道活着已不易、狭义心肠定是另有所谋,老马依然相信人间正道是沧桑。
可惜老马并没有好机会。
他并不一定没有练武的天赋。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老马并没有遇到改变他一生命运的良师。
所以老马此刻已被踢得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没有人帮他,却反而听到了几声讥笑:
“见义勇为岂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荣誉?想出风头也要先学会出风头的本事!”
(三)
人流已散去。
那血泊中的妇人竟因悲伤过度,凄然西去了。
老马挣扎着爬起来。
他的上衣早已碎了,屁股上也破了个大洞。
倘若此刻有个最适合他容身的地方,恐怕正是马戏团,只因他脸上活似熊猫般、一双无神的眸子被乌青的眼圈包围起来。
他的鼻骨也已折了、鼻尖歪到一边,嘴角还噙着血。
老马的媳妇很好,老马时常觉得马太太是世界上最懂自己的人。
老马时常觉得娶到马太太一定花光了这辈子所有的运气。
但正因为马太太懂他,他才不敢回家。
他不想让妻子为自己担忧,更不想让妻子为自己难过。
他宁愿是自己掉进粪坑里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至少这个理由还能令妻子破涕为笑。
思前想后,老马决定找一个干净的方式。
他并不想搞出更多的污秽令太太为难。
老马已走到小溪前。
小溪清冽,阳光正好。
老马将此刻犹如小丑一般的自己瞧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瞧到了一撮灰白的头发。
血印子糊到了这撮头发上。
老马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没那么有意义。
或许没有他,妻子本可以拥有更轻松的生活。
他就这样平静地走进溪水。
小溪并不深邃,但他选择了喝水、呼吸。
于是他很快沉进去,像他设想般以最快的速度失去了意识。
(四)
老马醒来了。
天空还是一样澄澈。
阳光还是一样温暖。
老马甚至听到了喜鹊的吱吱叫声。
老马心里不禁纳闷:或许今天难道竟是个还算不错的日子?
老马被折断的左臂已被接起、接得很好。
老马的鼻子竟也被移回了原位。
一个少年递给老马一个竹筒,竹筒里盛满了清水。
老马确实渴了。
这少年自然是司空篌。
天边出现一抹温柔的夕阳。
凌月和司空篌的晚餐是在老马家享用的。
马太太虽然心疼老马受伤,但她已很满意,她知道今天是老马最有价值的一天。
凌月姐弟路遇歹人,她的丈夫不顾风险、拔刀相助,避免了凌月这个弱女子遭到玷污,也避免了这小伙子被抢去做苦工。
她的丈夫拯救了一对本应破碎的姐弟,挽救了一个本就不再完整的家庭。
马太太将一间原本堆放杂物的屋子收拾出来、收拾得非常干净。
尽管屋子里没甚么能用的家具,甚至没有床,但草垛干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凌月与司空篌便打了草铺,躺在这屋子休息。
他们休息得很好。
马太太也睡得很好,甚至还做了一个甜甜的梦。
(五)
“闻说鸡鸣见日升。”
司空篌已很久没有一觉睡到天亮了。
马太太早已为这对可怜的姐弟准备了卷饼作为送别客人的早餐。
当然,若不是这对姐弟着急上路去恒山投靠表亲,他们多住多少日子她也一定会款待。
凌月并没有和司空篌说什么。
司空篌却道:“昨夜我已瞧见最美的星星。”
凌月和司空篌已重新上路。
华北平原一望无际。
司空篌忽然觉得人心也应该敞亮些。
这一日,二人已到达山东地界。
他们决定在曲阜城歇脚。
曲阜是孔子故里,城中承载着厚重的尊师重道之风。
鲁人高大威猛,连街上不习武的女子都多比凌月要足足高一头。
粗犷身形与谦逊德品的对比,使这座城市显得更为虔诚。
凌月一进城便买了一本《论语》,此刻,晚饭吃完,凌月已在客栈中教司空篌诵读。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朝闻道,夕死可矣。”
司空篌心里忽然有股冲动。
他仿佛隐约明白了在这世界上,比吃饱肚子更重要的东西。
凌月没有告诉他那究竟是甚么。
她只是微笑着读完,对司空篌笑着说道:
“小猴子,我觉得孔子说得有趣。
打明起我教你识字,你自己读好不好?”
(六)
第二天一早,凌月便带着司空篌拜了孔庙。
二人没有休息便直奔泰山。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既到鲁地,怎么能不一爬举世闻名的泰山呢?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泰山确实巍峨,凌月和司空篌已攀至主峰玉皇顶。
这里人并不多,只因这是泰山派修习的场所所在。
凌月并没有来过泰山,却久闻泰山派掌门残柏道长的威名。
不过凌月以一个晚辈身份,自是无缘见到掌门级别的人物。
不过是作为恒山晚辈,因路过泰山、一览风景,献点薄礼,讨点水喝。
玉皇顶上清虚观的大门终日不闭。
连有大雾封山的深夜、夜最浓时,大门也是从不关闭的。
因为没有人敢从清虚观的正门进观与泰山派为敌。
因为没有歹人可以活着从清虚观出来。
所以清虚观的大门常开。
这个门是迎接客人、提供素餐的。
今日却有些奇怪。
正当未时,清虚观的大门却闭得很紧。
凌月与司空篌自是不知道其中关窍,只道泰山派今日不方便待客,再加上自己并没甚么要紧事一定要进去邪教,便带着司空篌朝观后下山的小径走去。
山花烂漫,凌月好似回到了熟悉的恒山,回到了童年的盛夏。
她甚至开心地采了些花朵,给司空篌编了个大大的花环。
夏天很长,他们便不担心没时间下山,足足在山顶漫游了一个多时辰才折返下山。
(七)
在快乐的情绪中,一阵狂风吹来。
司空篌头顶的花环突然就随风吹走。
花瓣碎落在空中,久久不能落地。
凌月面前毫无征兆突然出现一个奇怪的人。
一个哭得极为凄惨的人。
只见他须发已全白,眉毛倒比山羊胡子还要更长。
哭起来却比三岁的孩子还要凄惨。
仿佛刚刚经历了惨绝人寰的悲剧。
他将脸迎着狂风,对着空谷,竟是唱起了铿锵有力的梆子:
“百姓苦啊!百姓苦!呀呀呀呀呀!”
蓦地把头一转,向凌月哭道:
“姑娘!你苦不苦?”
“你必须是苦的啊!”
“做人怎么能不苦呢?”
凌月一愣,那白发老人突然就从山顶跃了下去,凌月和司空篌只听到山谷中传来一声悠长的“百姓苦啊”。
这叫声猝然停止。
二人俱是心中黯然。
傍晚无端的野风,也不知甚么时候已悄悄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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