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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不破(四)
从徐知微家里离开,我最后一次贪婪地嗅闻着春天的气息,好一会儿。
最后我什么也没有带走,唯独带走了那副画作,《甦》。
我早就说了,我真的很聪明。聪明到足够利用我的画、我的谈吐、我的视线和眼神打开交际,积累资金和声望。
身材逐渐肥圆、被迫闭不出户的雅秋在我手中变成了过去式,迎接着我的人是无数个富家阔太太,或者上流交际圈的名媛。
我说话讨巧又得人心,还有才情,她们很喜欢我。
更重要的是,我长得漂亮,出身微寒,又无心恋爱。对她们来说,真是百利而无一害,很能作为她们招揽入幕之宾的诱饵。等男人见追求我毫无结果,往往经不住诱惑,很轻易地就投入到了太太们的裙下。
一个月的功夫,我便摇身一变成为了人们手中的香饽饽,大名鼎鼎的美女残画家肖子衿。
我终于有能力去掌握徐知微了。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很想去看看她,却苦于没有时间。
名声的建立,需要一段漫长而完整的交际过程。要赶时机,趁着太太们心情晴好,把我像商品一样展览出去,我自然不能惫懒。
早上是薛太太的牌局,中午是韩太太的酒宴。下午是赵太太的茶话会,晚上又要到画舫里头去看花灯。时不时还要陪哪个太太举办的书画展,陪哪家小姐去赴相亲宴,一天到晚地连轴转。
看起来都是些吃喝玩乐的事,要去做得八面玲珑,实在是不容易。我不仅要说话讨巧,察言观色,还得牢记各位太太的喜好,铭记她纷乱如麻的社交关系。
杂七杂八的事物把头脑占满,好要把每一根神经都崩裂了,嗡嗡作痛。
譬如今儿个这段,薛太太做东推牌九。牌桌上坐着她新近喜欢的一个油头粉脸的男明星,还有外甥女和外甥女婿。
我上了桌,要算牌喂牌输牌,哄得薛太太尽兴。就算赢牌,也要像讨巧似的说一些好话,赚得大家再来一圈。
此外,我少不得要笼络他们几人。尤其要夸那明星俊美非凡,显得薛太太眼光高,却绝不能让她误会。期间那个虚无缥缈的“度”,着实难以把握。
而那薛太太的外甥女婿,按照后来的话来说,是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凤凰男,也和薛太太有染。两个男人之间拈酸吃醋,颇有针锋相对之意。我不得不连连打起圆场,避免外甥女起疑。
如此场面,居然还不算是什么。薛太太最不喜欢男人无用,因此要多多在她面前称赞那个凤凰男的本事。
这居然还不算完,她对那个外甥女也十分愧疚,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我称赞时,便得夸赞外甥女的贤惠持家。
我这通明褒暗贬,只说贤惠而绝不去说美貌,以凸显薛太太的风姿绰约,证明薛太太和那个凤凰男通奸的正当性。
总而言之,一场会面下来,着实要费十二分精力。
也难怪我头痛得要裂开了一般,从太阳穴到眼眶,每一处都在叫嚣。
而这样的会面,我一天竟然要连赶三四场。连睡觉也是就近解决,不晓得自己躺在何处,只管闭上眼睛,匆匆忙忙入睡。
唯独自神经深处穿出来的刺痛在提醒我,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汲汲营营,蝇营狗苟,居然都是在盘算这些。
而这所有的所有,都被我默默地关押在脊背上,任由它们沉默地发酵,直到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出门时揽镜自照,我也会像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一样,冲着自己虚空吐一口唾沫。
看如今的我有多下贱,有多虚伪。本质上,我和前朝的宦官弄臣没有任何区别。
那又如何!
徐知微满身伤痕的模样,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身上的每一道疤,每一个创口,都像是挥在我脊梁上的一道鞭子。
只要一想到这个,我的心中就倏忽烧起来一团火,把我的灵魂点亮。
无论多苦多累多下贱,我永远都会站在这里。
如今她能够好好地躺在病房里,以后就能好好地坐在屋子里教书。
她不用再为了钱向人下跪,也不用任人欺负。
有我在,没有人能动得了她。
偏偏徐知微不是个安生的人,总是自顾自地做些决断。
我至今犹记得,和徐知微再次见面的那个下午,是柳女士的生日宴。
柳女士名柳墨,也是一位奇女子。她做的是古玩生意,早年间也曾经在秦淮楼畔当歌女。后来柳墨积累了一批资金,很快靠自己的人脉建立商行,出售奇珍字画。
她白手起家,依靠自己识人鉴物的本事,将名声渐渐打响,成为了一位响当当的企业家。
眼见着商行越做越大,分号开遍天下。尽管追求者络绎不绝,柳女士依旧是柳女士。娉婷袅袅,独树一帜。
我骨子里也有着这样的野心,与她志气相投,因而格外与她交好。
以至于她楼上的客房,都有专门独属于我的一间。
今日这宴会,说是生日宴,实则就是商人们的结交聚会。
只见一楼的大厅富丽堂皇,水晶吊灯璀璨。两边排开大红色的绫子窗帘,由黄酸枝的八仙桌稳稳地镇住了,呈现出一片喜庆颜色。
正中间的钢琴师伸展双肩,卯足了力气按压琴键,刻意营造出热闹场面。而那些戴着祖母绿项链、身披狐裘坎肩的太太小姐,穿着尖头皮鞋、打满发蜡的老爷阔少,也跟着相当自如的觥筹交错起来。
在这样的场面中,衣着西装、戴酒红色领结的乐队环聚在二楼中央的露台上,手里头各自执着长短乐器,吹出异国情调。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奢靡富贵。所以我自客房小睡片刻醒来,看见徐知微站在底下,男男女女牵着手跳舞的地方,和一个商人交谈甚欢时,才会格外恼火。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这绝对不是女学生该来的地方?
更何况伤筋动骨一百天,而她又得了败血症。我给足了银钱,她为什么不好好将养?
每次了逛商场的时候,我都要差人送她些服装首饰、养身补品一类的东西过去,她倒是跑得欢快,我的心意岂不是被辜负了?
我在这里累死累活,她为什么还不知足,要在这里跑来跑去!
种种问题横亘在我的心间,最终都化作了对她失去掌控的不满。
我命令仆人秋娘推我过去,停在楼梯附近。
她的身体隐在大理石栏杆后面,我转动轮毂,行至楼梯边缘,居高临下抬起下巴,冷声道:“徐知微,原来你没死啊。”
就见徐知微一下子收敛了笑意,朝商人有些抱歉地点了点头。在征得同意之后,她快步走上楼来看我。
突然的动作让她下意识喘息,再开口依旧是那副吴侬软语,猫儿似的姿态:“子衿。”
我把她那刻意的拖延记在心里,努力压抑着火气。再对上她那双水意汪汪的杏眼,顿时怒不可遏。
她刚刚就是用这种表情、这种语气和别人说话的?
好好好,徐知微,你可真是好!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冷着脸说。
徐知微走近我的身旁,蹲下身来和我平视。她努力地勾了勾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笑来,然而情况很是勉强。因为生病的缘故,她的眼睛灰暗,还掺杂着血丝。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姿态不再具有欺骗性,她索性收敛了笑意,语调依旧轻柔:“子衿,要下雪了,我来接你回家。”
我的手下意识按上轮毂,想要向后退。轮胎在大理石地面上滑动,在突然的推挤中发出惨叫,上扬得过分尖锐,刺破了宴会上的热闹气氛。
我忽然感觉一阵阴冷,在徐知微的身上,我感觉到了压迫感。
她的身体折叠得有些过分,几乎是自己把自己限制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下蹲的双腿肌肉紧绷,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
更何况她蹲得实在太近,脸颊到几乎要压上我的膝盖。尽管那里无知无觉,这种突如其来的侵略依旧让我感到不适。
徐知微现在的状态实在是很奇怪,根本不是原来的她。
不过,“回家”这个词,让我回想起了我和她一起度过的无数个雨夜。
靠着撕咬她度过疼痛,感受那种病态的畅快,很难说得上是美好。
可是我还是下意识想要怀念。
那天的亲吻过后,我忽然发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重欲的女人。
只是以前我还太年轻,身体虚弱稚嫩,还没有来得及被点燃。徐知微的嘴唇教会了我,什么叫做快感,什么叫做极乐。
其实我有很多欲/望想要发泄,从唇齿的纠缠到互相抚摸,再到肌肤相接,乱七八糟地黏在一起。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起徐知微。
当然,这不代表我需要徐知微。只是我关于性的经验实在少得可怜,因而一旦有了绮念,便只能想到我吻过的第一个人。
我有很多很多很多欲/望,我想要发泄,想要触碰她亲吻她,扑倒她,把身体融化到她柔软肌肤的更深处。
而其中的每一种,都让我想起那些近乎于狂乱的雨夜。
在肌肤的碰撞与摩擦中,那种疯狂带来的震颤近乎于爱。
我是说水乳/交融,被翻红浪的爱。
我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如今她的身体养好了一些,唇色虽然苍白,却能看见很明显的上翘弧度。倘若抿在嘴里,应当是入口即化的。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呼吸逐渐紊乱:“回家,回哪里去?”
徐知微牵起我的右手,放置在自己的左手手心,将我的右手给裹住了:“回老门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她的一双手温暖干燥,掌心倏忽多了许多老茧子,蹭得我指尖有些微微发痒。
“子衿,我有钱了,”徐知微的声音到了后半段,开始止不住的发颤,“你来挑房子住,好不好?”
我想告诉她有钱人的房子都有地暖,屋子里烧的是上好的银丝炭,身上披得是狐裘大氅,我已经不怕冷了。
偏偏我的三魂六魄都跟在她的颤音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飘摇,我怔怔地重复了一句:“好,那就回老门西。”
听见我答应了,徐知微弯弯眼睛,眼睛里生出一些幽微的希望。她两边的都梨涡绽开来了。比起之前那个假笑,当真是甜进我的心坎里。
她说:“我们一起开一家女子织布厂,好不好?它如今正在渐渐步入正轨。说来这都要感谢你呀,是你让我晓得的:书读再多,不去做就只是空谈。女人,要有工作,要独立,说话才有底气。”
“什么意思,你不读书了!”我瞬间横眉立目,冷下脸来。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要徐知微好好的地回学校去,安安分分地做她的读书人。
徐知微好似不懂一般,眼中的光亮熄灭了些许,却依旧甜蜜蜜地牵着我的手:“对呀,你教会了我这样许多。如果不是你,我永远都不会意识到我的局限之处。”
我一时间怒火中烧,合着她跑出去抛头颅洒热血,倒是拜我所赐了?
我冷冷地甩开她的双手:“我才不去,老门西是什么地方,我的轮椅连那儿的破门槛都进不去。那种小门小户,何值一提呢。”
徐知微脸上的笑容寡淡下来,只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我的手臂:“子衿——”声音又软又黏糊,语调微微上挑,像一个小钩子。
以前我常使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就是心里答应,也要徐知微拉下面子求我。她的面庞青涩稚嫩,粉蒸蒸的,说什么话都好听。
而且我心中非常得意,说什么女学生,女作家,到了我面前还不是得像家猫一样,被我治得服服帖帖。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是真希望她能够好好的,她还欠着我一条命和一双腿呢。于是我说:“你不要再去弄你那个什么工厂了,弄不来钱的。”
说罢犹觉得这句话不够严厉,我又威胁她:“徐知微,你要是再去经营这些,我就永远都不理你了!”
我话音未落,手臂一下子被她攥住,力气大得惊人。我被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下意识甩开她的手掌。
“小姐!”秋娘急忙上前,护主地拉开轮椅,横亘在我们之间。
徐知微望着她,身体陡然僵直,投去的视线冷寂又凌厉。
在她眼前,水晶吊灯自穹顶倾泻而下,秋娘的五官格外分明。她有着潋滟的杏眼,以及和徐知微一样饱满的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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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很大的威胁。
子衿:我承认秋娘长得和徐知微有那么几分相像,但是我又没和她亲过嘴。
PS:迫于腱鞘炎,自这里开始改用电脑更新。
我用电脑码字一直是没感觉的,如果出现很大问题,宝宝们可以提出来。会在很久时间之后修改。
不用担心是说教或者我受影响胡乱修改,我会认真考量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