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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耕水耨
极洲地处北海,现下正值极昼,已是寅时,日光仍照在雪顶,祝贺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
“姓祝那小子!”监工手持皮鞭,向他大喝,“再偷懒收拾你!”
他揉揉眼,继续运气。诵咒同时,他竖起二指,灵力在指尖积蓄。
心头暗骂倒霉,他受族长差遣,本是要去肇洲,谁知半路遭遇盗匪,财宝尽失。
没钱?烁金楼掌柜闻言喜笑颜开,列出一排花红令牌。
好不容易完成花红,不等拿钱,同行的伙计变脸比翻书快,掏出算盘,条条款款罗列一串,竟还倒欠二百灵石。
被押送至灵脉矿场,此处阵法禁制遍布,他逃脱不得,一日酬劳仅为五颗灵石。
二月转瞬即逝,而债务非但没还清,反而涨至三千。
至于原因,他视线落在附近监工身上,恨得牙痒痒——这群烁金楼鹰犬,跟他主子一样,一群烂/货。
“此处是灵矿,灵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日一颗,应当无碍。”私昧灵石,便能早日赎身,起初他如是琢磨。
可那些监工,头头牛高马大,可不是吃素的。经过训练,他们个个是千里眼、顺风耳,就算把灵石藏于魄门中,换班时经其检查,准被抓住。
后果,轻则没收当日所赚灵石,重则挨打,下手忒黑,几日也下不来床。
不昧灵石?他们也决计不放过他,日日夜夜就盯着祝贺。命他用灵力开山:没炸开罚钱,炸塌了也罚;山没炸够罚,炸够超工时了也罚;偷懒罚,坐着罚……
总之,敲骨吸髓,见他就罚。
指尖灵力蓄满,他伸手一指,远处雪山訇然中开,巨石滚落,雪尘四扬。
远处传来惊呼。有人在山下,还未撤离!
身旁那监工身形一闪,再出现时,手里已经拎了两个苦役,他怒视祝贺,冷道:
“五十灵石。”
“可……明明是你下的命令。”祝贺瞪大眼睛,叫苦不迭。
“还敢顶嘴?一百灵石!”
监工大怒,甩开手里两人,朝他脸扬起皮鞭。方才炸山,体内灵力耗尽,祝贺无力闪躲,眼看就要皮开肉绽。
忽然,清香拂面,脚下陡现莲台,反应过来时,他已被莲苞包裹,只听破风声响,皮鞭被花苞弹开,祝贺毫发无伤。
柯尊柱松了口气,对段瓴道:“多谢道友救他。”
“客气。”段瓴答。
阴鸷视线朝三人刺来,监工额间青筋暴起,显然气急,向几人走来。
见状,陈泗摇头长叹:“你啊……说了别多管闲事,现下引火烧身乃是不智。”
“你们几个!”监工大喝,“新来的?怎么没见过?”
柯尊柱一拱手,道:“我们今早才抵此,敢问监工为何要打那少年?”
监工生得五大三粗,观其灵台,已是盈瓶境。闻言他嗤之以鼻,冷笑:“他差点弄死人,你们说该不该罚?”
莲苞消散,祝贺愤愤不平,高喊道:“是你先下令我才炸的!”
监工:“一百灵石。”
祝贺登时偃旗息鼓,胸腔剧烈起伏,却吐不出半个字。
段瓴见他身形矮小,面容稚嫩,至多十三四岁。她与段膂被大将军扔在荒原求生,也是这个年纪。
“既然罚了钱,就别打了,打死了还少份供奉。你说是吧,这位……监工。”最后二字,似有若无,段瓴咬得重些。
这时,远处另一个监工的呼喊传来。
“你们三个,最好当心些,进了此处,可不包你们活着出去。”监工话里有话。
到底是烁金楼走狗,他瞪她一眼,趾高气扬走开,陈泗差点被其撞倒,敢怒不敢言,也瞪段瓴一眼。
“何事?”她问。
陈泗视线落在祝贺身上,道:“他已是元明境,尚能自保,你呢?救他是何打算?”
“无甚打算。”
“怪了,”陈泗若有所思,“自己都能利用的人,竟不挟恩图报?段瓴,你被夺舍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
段瓴刚要开口,却听柯尊柱道:“君子论迹不论心,陈道友狭隘了。”
祝贺从远处跑来,向三人一躬,道:“多谢三位解围,他那鞭子下去,我又得躺两天了。”
“举手之劳。”段瓴答。
陈泗轻笑一声。
“这位小友,看上去不过十几岁,怎会在此?”柯尊柱问。
监工不时就要返回。祝贺机敏一望,将三人带进矿洞,确认无人发现后,他才将自己名姓、出身、缘何至此统统倾泻一番。
“痛快!憋在心头两月,终于倾诉出来,真是痛快。” 话毕,他乐道。
段瓴问:“这些监工跋扈至此,上头可还有人?”
“是个分舵的话事人,没见过几次,听说姓胡。”
“胡蓝?”陈泗问。
小鸡啄米般,祝贺连连点头:“正是此人。据传,被收缴的钱财、法器都在他那儿。你们认识?”
段瓴与陈泗对视一眼,道:“可不止认识。他几时会来稽访?”
“一月一次,日期不定,”祝贺忽然苦了脸,“谢惊秋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诸位被我连累,今后日子怕是……”
柯尊柱将手搭在他肩,道:“剑去无回,道亦无回。段道友既已选择出手,便是无悔,小友不必愧疚于心。”
陈泗靠坐洞壁,闻言抬眼:“横绝剑门门训?”
柯尊柱咧嘴一笑:“正是。我景仰剑门日久,还没拜师,先背住了门训。”
陈泗寄宿体内时,与她一同阅览过《横绝入门鞭影》,知晓其门训并不奇怪。
段瓴沉吟许久,问祝贺:“你说他们让你炸山?”
祝贺点头,不明所以,问:“有何不对?”
“不曾,”段瓴挠挠下巴,“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祝贺眼睛一亮:“师姐有法子?”
“算有。然而此招,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稍有不慎,全盘皆输。”
闻言,其余三人皆是围拢,侧耳倾听。
一盏茶后,四人先后离开矿洞,溜回自己岗位。
祝贺炸山,段瓴与陈泗凿石,柯尊柱运石。谢惊秋返回后,借口抽了段瓴一鞭,才消气走开。
换班后,百人大帐中。
人们白日劳作,不得清洗,帐中臭气熏天;男女不分抵足而眠,磨牙打鼾声不绝于耳。
四人找了个角落,柯尊柱祝贺盘腿而坐,调息入定,将段瓴二人挡在身后。
“嘶——”段瓴趴于地铺,裸/露背部。
“自讨苦吃。”陈泗嘴上不饶人,手上动作却轻柔。
他暖化积雪,用其清理她血肉模糊的鞭伤,后敷上伤药——祝贺千恩万求,最后允诺帮其干十日苦力,才从一苦役处求来。
“好了。”
段瓴穿好衣衫,凑近陈泗耳边,他猛地后缩,避她如蛇蝎,她调笑道:“躲那么远作甚?难不成你……害羞了?”
“都到坦诚相待这份上,我害哪门子羞?”陈泗冷笑,却背对段瓴而坐,不愿转身。
“咳咳咳。”祝贺似是被口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柯尊柱伸手,为他拍背理气。
合着都没入定呢。
段瓴挑眉,在陈泗耳边嘱托罢,侧躺和衣而眠。
“听见了,”陈泗抱怨,“耳朵都起茧了。”
不久,倦意袭来。身旁床铺一塌,她散出神识,见陈泗蜷成一团,正躺在背后。
两个时辰后,众人呼吸皆已绵长,段瓴却睁眼。
极昼期中,阳光穿透大帐,带来难得丝暖意。
可陈泗的呓语断断续续:“冷……好冷。”
不动声色朝他挪动几分。似有一缕烦扰缠上段瓴心头,他这魄在体内时,从未叫过痛、喊过冷。
将他分出,究竟是对是错呢?
白日把夜驱逐,独占天地,思绪在青天下飞远,段瓴也不知其欲飞往何处。
巨钟被敲响,换班时间到。
几人睡眼惺忪,来到岗位,段瓴凿了几个时辰,传音一番。柯尊柱与祝贺轮番拖住谢惊秋,陈泗放风,自己则疾速奔去另一座山头。
每座山头都有其监工,据祝贺打听,她溜来这座,监工名为凌河,同谢惊秋一般虎背熊腰,跋扈贪财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他有处与谢惊秋不同。
“站住!”
没走几步,段瓴被人从身后叫住。
来人正是凌河,他面黔个“叛”字,竟是万山重阵门叛徒!
段瓴回头,眼里噙泪,佯怕道:“我愿把钱都给监工,求监工,别打我,也别将我送回谢监工处去。”
“谢惊秋?既是他的人,怎么跑来我这?”凌河站在她面前,一脸兴味。
他视线黏在段瓴脸上,像双湿冷手掌,在脸上不断描摹,一阵恶寒自她腹内腾起。
果如传闻所言。
不贪不是谢惊秋,凌河贪财也好色。
段瓴挤出泪花,描述谢惊秋如何欺凌、克扣自己,情真意切,声泪俱下,字字泣血。编到最后,谢惊秋竟成了个生啖人肉之暴徒。
凌河面上的垂涎很快变成审慎,他疑惑道:“他为人冷淡,我虽与他不是一类人,可剥衣割肉,还生吞……这可是烁金盟矿场,他敢做到这份上?你莫不是在耍我?”
段瓴当即催动血兵,崩裂背部鞭伤,血很快浸透衣袍。
她转过身去,殷红血迹洇出,皑皑雪景中,惟此一株红花,煞是醒目。
见他一愣,她乘胜追击,向后拉开衣领,后脖颈下方,一片血肉模糊。
目睹此状,凌河蹙眉瘪嘴,道:“饶是如此,我也不能将他怎样……”
“轰隆——”
远处山头,黑烟缓缓升腾,这是祝贺的信号,意为“危急,速归”。
段瓴看在眼中,不再卖惨,只流泪道:“那姓谢的,怕没人能治。我知凌监工难处,这就回去,只是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果凌河眉头然一沉,可他嗫嚅两下,最终没开口,任她跑走。
回到岗位时,陈泗正站在谢惊秋面前,面沉似水,朝她轻抬下巴,道:“喏,不是在这儿吗?”
看她额上浸出薄汗,谢惊秋一步步迫近,始终逼视段瓴,不依不饶道:“上工不到一个时辰,你怎会满头大汗?”
长鞭被其握在手中,垂下的影子仿佛一条长蛇,稍有不慎,便会缠上脖颈,将她勒毙。
陈泗蹙眉,袖中似乎藏了东西。
气氛剑拔弩张,而段瓴转身,露出血红满背,愤慨道:“鞭伤流血溃烂,难免发热,此为谢监工所赐,伤口多深,监工该比我清楚。”
似是无趣,谢惊秋轻笑一声,后踱远,声音隐约传来:“敢耍小聪明,我有一千种法子治你。偷懒怠工,罚一百灵石。”
好歹送走这尊阎罗,段瓴心中大定,长舒一口气。
“砰咚。”
一块石头自陈泗袖中坠地。
“石头?”段瓴照常奚落道,“他可是盈瓶境修士。”
可陈泗脸色难看,转身便走,他捡起手凿,钻进矿洞,对她所言充耳不闻。
发哪门子脾气?
段瓴取回手凿,跟了进去。
黑暗中,灵石散发微弱荧光,坑道尽头,陈泗竟真在剥凿灵石。
沉默笼罩矿洞,只凿子碰撞岩石的“钉钉”声不断回荡。
良久,段瓴开口:“我骗过了凌河。”
“那他人呢?”
“他暂且不愿与谢惊秋硬碰硬——”
话音未落,陈泗冷言道:
“他既不敢来,那你流血有何意义?”
原是为了这个。
鞭伤此时已重新结痂,段瓴撇嘴,洋洋得意道:“我此行只为种下颗种子,至于何时长为弥天大树,就要看你们能耐。火耕水耨,届时火愈大,枝叶愈茂。”
“于是你又将自己也算计进去?”陈泗冷笑,“段瓴,好好一具身体,你若不予珍视,不如让与我。”
言罢,他走出矿洞。
巨钟再响,换班后,几人回到大帐。
而此时,账内角落,与上次相比,格局已大不相同。
陈泗独自盘坐远处,抱臂调息;段瓴坐在外围,将祝贺二人挤在角落。
分明昨晚还相依而眠,如今二人中间,仿佛隔着天堑。
“吵架了?”祝贺悄声问。
“没有。”段瓴死鸭子嘴硬。
柯尊柱怅然:“陈道友体弱,睡在那处,夜里寒凉,万一再染风寒,此地药资困乏,保不齐就……”
他没将话说完,段瓴已经起身,穿过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她站到陈泗身前,道:
“回来睡。”
陈泗偏过头去,明显不愿搭理。
于是段瓴背对他坐下,半请求,半威胁道:“伤口又裂了,还请陈大夫为我上药。”
“不上,浪费伤药。”
理屈词穷,半晌后,段瓴起身,揪起陈泗衣领,便要往回拖,陈泗一肘击中膝窝,她险些跪倒,回头却听他低啐道:“我长了腿。”
不少苦役被这动静吵醒,眼看要惹得怨声载道,陈泗并做几步,跑到角落,拿出伤药,就等段瓴。
见他吃瘪,段瓴咧嘴笑开,传音道:“身体不让与你,这是秦莲衣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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