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男之徒

作者:LC林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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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斜乌帽



      演出结束时已经九点四十多了。今天的这三场戏排得有点满,那样一刻不停的呼风唤雨、金戈交鸣,一路看下来,神经都被撑得鼓鼓的,要审美疲劳了。章小北倒觉得没有什么,因为看《冥判》时枕在李植肩上睡了一觉,看《瑶台》和《水斗》时一点困意也没有。一觉醒来后的清醒是透彻的,就像被清水洗过的玻璃。但是其他人都明显有些倦了。李植的眼睛也倦倦的。

      禾无忌已经安排了一辆中巴车等在非隐园门口,大家坐上去,一起往梁园夜宴的方向驶去。

      章小北和李植坐在最后排。车子微微颠簸着,穿过夜色中模糊的街道,窗外的光与影便流水般掠过去。章小北靠着椅背,一个转弯,身子不由得向李植那边微微一倾。这偶然的触碰,蓦地又勾起方才剧场里那毫无防备的依偎。他还挺不好意思的,耳根随即漫开一点微热。也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了。他看了一眼李植,李植正闭着眼睛在休息,又看了一眼前头那些影影绰绰的后脑勺,也并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

      章小北伸手将身旁的车窗推开一道缝,春夜的风立刻灌了进来,扑在脸上,很软。他深吸一口气,心中一点因为戏文而生的灼热,被风变成了一种微醺般的、舒适的沉醉。他坐在风的流动里,像暂时漂浮于时间之外。

      到梁园夜宴还需要半个小时。章小北刚上班那一阵就听说了梁园夜宴,真正的梁园旧址也不在N城,也不知道是哪个随意的开发商,凭空就造出了这样一个梦似的所在。梁园坐落在大青山上,据说是在之前的青山大王庙上改造的。大王庙他以前上学的时候去过,是一座很破败的山神庙,灰扑扑的,也没有什么香火。这天过去,车子刚行到山脚,就遥望见山间一片金灿灿的飞檐斗拱,因为完全看不见山色,只觉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天上宫阙。翻修过后的气象,果然是不一样了。

      到了门口,灯光煌煌地照着青石台阶。章小北看到英子已经在那里迎接了。

      “你怎么也来了?”他抽空问英子。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英子很难得地笑起来。

      “我是被禾主任临时抓过来的。”

      “我今天想来看黑琼花,听说已经开了几天了。”

      章小北介绍李植和英子认识。英子大方地和李植打招呼。

      李植看着英子,又瞥了一眼章小北,眼里忽然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轻轻悠悠地说:“可千万别对他动心,他这人啊,铁石心肠得很。”

      空气静了静。英子脸上的笑意却未减,只是问:“哦?是吗?”

      “胡说什么啊。”章小北低声向李植吼了一句,“她是我领导。”

      “害怕了?”李植笑着问他。

      “我怕什么,我都是光明正大的。”章小北当然不怕什么。他的取向在公司应该不是什么秘密了,他只是不想太张扬而已。这讨厌的李植,还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威胁他。

      “说的好像你很懂他一样。”英子的笑声插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好像不打算让这个话题轻轻滑走,“你是他什么人?”她问李植。

      刚才介绍的时候,章小北用的还是那套最稳妥的说辞:“这是我同学。”连高中同学也不强调。好像人长大了之后,和高中同学就很少来往了,所以说大学同学更可靠一点,可他们又不是大学同学。

      “老公啊。”不想李植就直直说了出来。

      “你真是无聊,你还差得远。”章小北白了一眼李植。他拿李植实在没办法。

      “哎呀,”英子笑出声来,那笑声很清脆,“看来你还没得手嘛,他这儿不认你。看来,你还得再上些手段才行。”

      “什么手段?”李植顺着她的话问,一副当真要取经的神情。

      “等下带你去看,”英子微微扬起下巴,“你今天来得正好,这园子里有一座小芙像,据说挺灵验的,可以拜拜的。”

      大家先去偏殿换装。衣架上琳琅满目,李植先挑了一件,是四合如意云纹的淡蓝扎染道袍,再戴上唐巾,很像那么一回事。这里的唐巾经过改良,材质硬挺,不必真束发也能撑出轩昂的轮廓。章小北选了一件秋香色的道袍,只觉上身没有李植的好看,便又在外面套了一件灰色大氅。英子选的是一套淡粉色的曲裾,那粉色是近乎月白色的,绣着细巧的、几乎看不见的缠枝纹,只在行动间才漾出一点桃蕊般的春意。她把长发松松挽起,用一支简单的木簪固定,露出洁净的脖颈线条。

      女客们需要专门去化妆,英子带着她们都过去了。禾无忌要章小北和李植招呼着男客先去大殿里游逛。

      大殿里到处垂着绢制的宫灯,暖黄的光晕一团一团。还有一些长长的吊帆从高处垂下,上面写着墨色的字,章小北看到一句“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是《心经》里的句子。字迹清瘦,在风里摇摇晃晃的。

      今晚梁园里的人挺多。章小北听到禾主任在一旁说,因为黑琼花开花了,还因为今天正好是庚申日,大家要来守庚申。

      黑琼花——黑色的还能叫琼花吗?章小北笑着想。

      “什么是守庚申?”李植侧过头问章小北。

      “说是人身上在上、中、下丹田驻守着三尸虫,到了庚申夜,人一睡着,它们就会跑上天去,向神明告你的状,所以这一夜人们就不睡觉,不让虫子离开。挺无聊的吧。”

      “怎么今天总是看到虫子?”李植忽然说。

      “什么总是虫子?”章小北怔了怔,想到自己变的金色甲虫。

      “《冥判》里那四个男犯,被判官罚去投胎做花间四友——莺、燕、蜂、蝶;《瑶台》是蚂蚁国,红蚂蚁斗黑蚂蚁;《水斗》是白蛇青蛇救许仙,蛇也算虫,长虫。”

      “哦。”章小北听了舒一口气,又说:“其实三尸虫不算是真正的虫吧,只是人类欲念的一种具象化。”

      “是虫子。”一个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是英子。她已妆扮好了,额间涂了额黄,颊边描了斜红,唇角点了面靥,眉心贴着小小的花钿,衬得那张原本素净的脸,忽然明艳得几乎认不出来。她笑盈盈地走近。

      “你见过?”李植问。

      “见过的,”英子的眼中闪着灵动的光,“有一回在家里静坐,闭着眼,却看见自己腹上一片红红的,一个圆球似的东西在蠕动,上面还长着一只幽森森的眼睛。”她说着自己也笑了,像讲一个有趣的梦。

      “别装神弄鬼了。”章小北笑着摇头。他当然不信这是真的,但确实也很少见英子讲笑话。

      这时,他们走到一处摊位前,木架上竟然真的摆了一排木雕的三尸虫。章小北拾起一只,是下尸虫彭蹻,雕成一条矫健的人腿,顶上却生着一颗牛头,牛嘴里还衔着一纸御状,刻工朴拙而传神。摊前的木牌上写着:上尸嗜宝物,中尸嗜饮食,下尸嗜色欲。

      李植在旁边低低笑了一声:“给你请一个回去?知道你向来喜欢大腿大脚的。”

      “留给你自己用吧,”章小北将木雕放回,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我看你下尸虫重得很,正该请一尊回去,日夜警醒着。”

      “那不是越看越重了?”

      “所以才要修行啊,”章小北望着那尊牛头人腿的造像,口气缓了下来,“不是硬生生去对抗它,压服它。只是去看见它,认识它,然后……慢慢地,学会转化它。人的三魂七魄,那些暗的、浊的力气,未尝不能化成一点光亮的、向前的能量。三魂就是三尸,魂好升,魄好沉。所谓的‘魂欲上天,魄入黄泉,还魂返魄,其道自然’,所以三尸既然是一种向上的力量……”

      “小北的理论总是很高深。”英子在一旁含笑听着,说了一句。

      章小北其实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扯哪里去了,笑了起来。但是在李植和英子面前,他总不想就这样有始无终,于是望着大殿里流动的光影,匆匆做了一个总结:“其实就是一种反思吧?每六十天一次的庚申日给我们了这样一个规律性的反思时间,让我们可以在忙碌中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只是,在这灯火辉煌的梁园,又有几个人会真的进行庚申朝真?大殿布置得像迷宫,隔出一处一处的小空间,这边厢,评弹的弦索琤琮,伴着吴侬软语幽幽地唱;那边厢,古琴的余韵在空气里微颤。更多的角落,则是噼啪的牌响,剧本杀的争论,或是宵夜自助区碗碟轻碰的脆响。

      章小北陪着几个客人打了一局掼蛋,牌技生疏,很快便败下阵来,倒也乐得脱身。他取了一杯红酒,在人群的缝隙里慢慢踱着,目光掠过一重又一重的热闹。忽然,他看见英子了。英子正陪着几位女客,在一张长案前描佛像。每个人都敛声静气,专注于笔尖那细微的勾勒与点染。天王金刚相,威德镇八方。金色的颜料在素绢上轻轻行走。

      一个女客却什么也不做,穿着大红大绿的齐胸衫裙,手拿一支鲤鱼幡杖,斜靠着几案,和她们讲自己以前的留学生活:“我们经常几个人凑车,开到荷兰去买鱼虾蟹,还有水果……什么都便宜。十马克三公斤,任你挑。中国人爱吃的、那种白色的扁扁的鱼是这价,大海螺是这价,模样憨丑的大螃蟹也是这价。还有北海里捞上来就煮熟的小虾,红彤彤的,一样的价……德国人自己吃的鱼,倒贵些,片好的鱼肉十马克才一公斤。三文鱼我整条买回家,鱼头太腥送人,两片鱼肉包在锡箔纸里面加作料烤了吃,中间那段带骨头的,煎一煎,烧个白烧鱼,鲜得很……那大丑螃蟹,一只里面的黄就吃饱了,而且还特别硬,吃完腮帮子疼……荷兰的市场上水果蔬菜也比德国便宜,而且种类比德国多。荷兰本来就不远,我们那时候大家一起去,平摊下来油费就很少……”

      章小北听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李植。李植说最近总是馋鱼。今天中午不过吃了一条清蒸鲈鱼,晚上又只凑合了一桶泡面,现在到了这里,可以大快朵颐了吧?

      他端着酒杯,在大殿里找了一圈,始终没有看到那袭淡蓝道袍的影子。

      后来再回到英子他们描佛像的地方,李植已经在了,正微微弯着腰看她们描红。两只帽翅搭在前面,还挺可爱的,像一只垂耳兔。

      “你去哪儿了?”章小北走过去问。

      “去拜了小姑像啊。”李植头也没抬。

      “小姑像?”倒是正勾勒着衣纹的英子抬起头,笔尖悬在半空。

      “嗯,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很小的偏殿,里头清清静静的,供着的就是小姑像嘛。”李植说。

      英子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扑哧笑了出来:“是小芙像,不是小姑像,你可拜错了庙门啦。”她放下笔,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慢声道:“李商隐写过一句‘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这小姑,出自南朝乐府的《青溪小姑曲》,‘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她顿了顿,笑意更深,望向李植,“你巴巴地去拜她……是求自己一辈子清清静静,无人相伴么?”

      李植听了也笑起来,却是浑不在意的,又伸手一把揽过章小北的肩膀,对英子道:“我拜错了不打紧,只要章小北不去拜就成。我嘛,本来也不需要什么郎——”他故意拖长了调子,侧脸看向章小北,眼里是明晃晃的笑意,“我要的,是老婆。”

      章小北被他搂着,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得低声斥道:“你有完没完?”语气里半是恼怒,半是无可奈何,像对着一团任性却温暖的火焰,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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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醉斜乌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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