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偶尔有点坏

　　第二天早上方迟起的很早，看着身边的邢嘉言还在睡梦中，他没有惊醒他，向邢嘉言爸妈打了招呼便离开了。
　　那天放学，方迟照例在图书馆待到闭馆，回到租住的小公寓时，天已完全黑透。他打开电脑，登录学校邮箱，准备查看竞赛组委会的通知。在一堆未读邮件中，一封标题为“关于邢嘉彦校友奖学金年度报告”的邮件引起了他的注意。发件人是母校校友基金会。
　　邢嘉彦？
　　不是邢嘉言。
　　一个陌生的名字，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关联性。方迟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想起之前隐约听过的、关于邢嘉言似乎有个早逝兄长的传言，当时只当是捕风捉影，并未深究。可这封邮件……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邮件。
　　邮件内容很正式，是面向校友和捐赠者的年度报告，详细列出了以“邢嘉彦”命名的奖学金的发放情况、获奖学生感言，以及基金会未来的计划。在报告末尾的“纪念”板块，附有一张黑白照片和一段简短的生平介绍。
　　照片上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眉眼俊朗，笑容明亮，眼神里透着一种聪慧而温暖的光芒。那五官轮廓与邢嘉言有六七分相似，却更加柔和，没有邢嘉言那种锐利的距离感。
　　方迟的呼吸屏住了。他滚动鼠标，看向那段文字：
　　“邢嘉彦，我校2012届杰出毕业生，全国物理奥林匹克金牌得主，保送江大物理系。在校期间品学兼优，乐观向上，深受师生爱戴。不幸于2012年夏因意外离世。为纪念嘉彦，其父母设立此奖学金，旨在鼓励像他一样热爱科学、追逐梦想的学子……”
　　后面的字，方迟有些看不清了。他的视线凝固在“意外离世”四个字上，耳边仿佛响起邢妈妈那天在储藏室门口，带着哀伤的叹息：“……那孩子特别优秀，什么都好，是嘉言的榜样。出事以后，嘉言像是变了个人……”
　　原来，那些并非空穴来风。
　　原来，邢嘉言身上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偶尔流露的沉重，以及对“优秀”近乎偏执的追求，背后真的有这样一个影子。
　　一个如此优秀，却又如此早逝的兄长的影子。
　　方迟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冰冷的麻木从指尖蔓延开来。邢嘉彦……嘉彦，嘉言。如此相似的名字，宛如回声。他想起邢嘉言在球场上凌厉的扣篮，在考场上冷静的答卷，在研讨室里精准的指摘——这些，有多少是源于他自身，又有多少，是在无意识中追寻着那个再也无法企及的背影？
　　那句曾被邢嘉言以玩笑口吻说出，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话，再次回荡在他耳边：“这辈子，你方迟的名字，只能和我邢嘉言写在一起。”
　　当时他以为那是独占，是认可。可现在，这句话却仿佛蒙上了一层别样的意味。那是否也是一种宣告，对兄长，对命运，乃至对他方迟的宣告——看，我可以做到，我可以站在这里，我可以拥有并肩的名字，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也不是活在阴影下的遗孤。
　　那么他自己呢？他在邢嘉言这场漫长的、无声的证明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一个恰好出现的、势均力敌的对手？一个能让邢嘉言暂时忘记阴影的……陪伴？
　　那些曾经让他觉得独特、引他靠近的特质，邢嘉言的敏锐、强大、偶尔流露的理解，此刻在“邢嘉彦”这个名字的映照下，似乎都笼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让他分不清哪些是独属于邢嘉言的，哪些是来自于那个无形的模板。
　　一种混杂着震惊、和莫名失落的情绪，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没有勇气立刻去质问邢嘉言。这发现太突然，也太沉重。他需要时间消化。
　　接下来的几天，方迟变得异常沉默。他依旧按时上学，参加讨论，但总是下意识地避开与邢嘉言的直接眼神接触。邢嘉言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几次投来探究的目光，甚至在某次放学时直接拦住了他。
　　“方迟，”邢嘉言微微蹙眉，看着他明显心神不宁的脸，“你这几天怎么回事？”
　　方迟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手指无意识地攥着书包带子。“没什么，”他声音干涩，“竞赛题有点难，没睡好。”
　　这借口拙劣得连他自己都不信。邢嘉言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脆弱的伪装，看到他心底那片刚刚被“邢嘉彦”三个字搅起的惊涛骇浪。但最终，邢嘉言什么也没问，只是侧身让开了路。
　　“早点休息。”他说，声音听不出情绪。
　　方迟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周末。原本约好一起去市图书馆查资料，方迟却提前发了条信息，借口身体不舒服推掉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上那张邢嘉彦的照片，发了很久的呆。
　　傍晚时分，门铃响了。
　　方迟不想理会，但门铃固执地响个不停。他烦躁地起身，透过猫眼，看到了门外那个挺拔的身影——邢嘉言。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袋。
　　方迟僵在门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门外的邢嘉言似乎笃定他在，声音平静地传来：“方迟，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沉默了几秒，方迟最终还是拧开了门锁。
　　邢嘉言走了进来，神色如常，仿佛只是来送个东西。他环顾了一下略显凌乱的房间，目光在亮着的电脑屏幕上停留了一瞬——屏幕上，正是那份打开的奖学金报告，和邢嘉彦的照片。
　　方迟的心脏猛地一缩，想冲过去关掉屏幕，却已经来不及了。
　　邢嘉言的脸色几不可察地白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甚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
　　“原来是因为这个。”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他将保温袋放在桌上，“我妈炖的汤，让我带给你。她说你最近脸色不好。”
　　方迟站在原地，手指冰凉，喉咙发紧。他看着邢嘉言，看着这个在他面前总是显得游刃有余、此刻眼底却仿佛藏着无尽深海的人。那个关于“替代品”的疑问，像毒刺一样哽在他的喉头，不吐不快，却又害怕吐出来的答案会将一切彻底摧毁。
　　“邢嘉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哥哥……邢嘉彦……”
　　邢嘉言转过身，面对着他，目光平静得让人心慌。“嗯，我哥。”他承认得干脆，没有任何隐瞒的意图，“很优秀，对吧？所有人都这么说。”
　　“所以……”方迟鼓起勇气，抬起眼，直视着那双深邃的眼睛，问出了那个折磨他数日的问题，“你做的这一切，考第一，拿奖，甚至……接近我，是不是都是为了……为了证明你不比他差？或者，是为了活成他应该成为的样子？”
　　他终于问出来了。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刀，割开了他自己，也可能割开了邢嘉言一直精心维持的某种表象。
　　邢嘉言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午后的光线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方迟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方迟，”邢嘉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我哥是我哥，我是我。他的优秀是他的，我的路是我自己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方迟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丝秋日微凉的空气。
　　“没错，他走后，我有一段时间，活得像个试图填补他空缺的傻瓜。学他擅长的物理，争取他可能拿的奖，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回来，或者……让爸妈少一点难过。”邢嘉言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那平静之下，方迟却听出了一丝深藏的疲惫和伤痛。
　　“但那是很久以前了。”邢嘉言的目光牢牢锁住方迟，不容他闪躲，“方迟，你觉得我后来做的所有事，都只是为了活在他的影子里吗？”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不是因为你的成绩紧咬着我，而是因为你在物理课上，用一种我从未想过的、近乎笨拙却又奇异地有效的‘弯路’方法，解开了那道全班都卡住的题。当时我想，这个人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我在网上遇到‘Chaos’，被他那些核心的想法吸引，不是因为他的思维模式像我哥——事实上，他和我哥完全不同。我哥严谨、正统，而他……混乱、独特。”
　　“我受伤的时候，你会默不作声地推开窗，会‘不小心’把水杯推近，会找借口陪我走缓坡。这些小心翼翼的关心，是因为你觉得我在模仿我哥，还是因为……你就是想这么做？”
　　邢嘉言又向前逼近了一步，方迟几乎能感受到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脸颊。
　　“方迟，看着我。”邢嘉言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脆弱的认真，“你告诉我，你现在看到的，是邢嘉彦的影子，还是邢嘉言？”
　　方迟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仓皇失措的影子。那些他以为的“模仿”，那些他归因于“阴影”的特质，此刻在邢嘉言剖白般的话语下，似乎被重新赋予了意义。
　　他看到的是邢嘉言。是那个会嚣张挑衅，也会沉默守护；会在球场上光芒万丈，也会在深夜里与他讨论晦涩理论的邢嘉言。是独一无二的，与他针锋相对又奇异地互补的邢嘉言。
　　那个早逝的兄长，或许塑造了邢嘉言的某一部分，让他更早成熟，让他背负更多，但他从未成为邢嘉言的全部，更不是他们之间一切的缘由。
　　巨大的释然和更深沉的酸楚同时涌上心头，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他为自己那些阴暗的猜测感到羞愧，也为邢嘉言独自背负的过往感到心疼。
　　“我……”方迟张了张嘴，声音哽咽。
　　他没有说完。因为邢嘉言忽然抬手，温热的手指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拭去了一滴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滑落的泪水。
　　那触碰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方迟浑身一颤。
　　“笨蛋。”邢嘉言低叹一声，那叹息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宠溺。
　　然后，在方迟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邢嘉言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唇。
　　这个吻来得突然，却不带任何侵略性。起初只是轻柔的触碰，带着试探和一种珍而重之的小心翼翼。唇瓣相贴的瞬间，方迟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疑问、所有的纷乱情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撞得粉碎。
　　他僵直着身体，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推开。
　　邢嘉言的唇有些凉，却异常柔软。他似乎感受到了方迟的僵硬，停顿了一下，稍稍退开些许，额头抵着方迟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他的眼睛在极近的距离里凝视着方迟，深邃的眸中翻涌着方迟从未见过的浓烈情感，像是终于破闸而出的洪流。
　　“现在，还觉得你是谁的替代品吗？”邢嘉言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情动的磁性，和他独有的、不容置疑的笃定，“方迟，我要的，从来就只有你。”
　　话音落下，他再次吻了上来。
　　这一次，不再是浅尝辄止。他的手臂环住了方迟的腰，将人更紧地拥入怀中，唇舌温柔却坚定地开启了他的齿关，加深了这个吻。
　　方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颊爆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他应该推开，应该反抗，应该……可他什么都没有做。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邢嘉言胸前的衣料，生涩而笨拙地，尝试着回应了这个迟来太久、却又仿佛命中注定的亲吻。
　　窗外，秋日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房间里，两个少年紧紧相拥，用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确认着彼此的存在，驱散着所有猜疑与阴影。
　　他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他也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他们是邢嘉言和方迟。
　　仅此而已，却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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