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痛针

　　陆谨行所在医院有一个前往南方某沿海城市进行学术交流与短期培训的机会，为期一周。考虑到行程紧凑且住宿酒店不便携带大型犬，他几经比较，最终选择了一家口碑良好、设施完善的宠物幼儿园，将凯撒暂时寄养在那里。办理手续时，他看着凯撒被工作人员牵走时那一步三回头、满眼不舍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再三嘱咐工作人员要悉心照料，并留下了紧急联系方式。

　　南方的城市与他所熟悉的北方截然不同，空气湿润，绿意葱茏，连风都带着一股温软的气息。白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和几位同事穿梭于当地几家著名的医院之间，参加讲座、观摩手术、与同行交流经验。他依旧是那个专注认真的陆医生，笔记本上记满了要点，提问也切中要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行程间隙，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一种莫名的、细微的牵引感总会悄然浮现，仿佛这座城市藏着什么与他相关的东西。

　　夜晚，同行的年轻同事们兴致勃勃地提议去探索当地的夜生活，毕竟学习之余也需要放松。陆谨行本无意参与，他更倾向于回酒店休息或者独自走走。但一位同事极力推荐：“听说这边有家叫‘拾光’的清吧特别火！尤其是他们家有个调酒师，人称‘慵懒美人’，长得那叫一个绝，调酒技术也是一流，好多人都慕名而去呢！”

　　“慵懒美人”？陆谨行对这类称谓向来无感，对酒精也没什么特别爱好。但“拾光”这个名字，莫名地让他心里动了一下，而且他确实从未去过清吧这类场所。在同事们的怂恿下，想着不过是去坐坐、尝尝鲜，他便随大流一起去了。

　　推开“拾光”那扇挂着贝壳风铃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酒香、果香和淡淡海风气息的暖流迎面扑来。店内的光线设计得很有层次，既不昏暗也不刺眼，营造出一种朦胧而舒适的氛围。果然如传闻所说，生意极好，卡座和散台几乎坐满了人，其中有衣着时尚的年轻男女，也不乏一些架着手机、补光灯的专业博主模样的人，他们的目光大多有意无意地飘向同一个方向——那个长长的、背后是琳琅满目酒柜的主吧台。

　　吧台前的高脚凳区域更是座无虚席，聚集了不少容貌出众的男男女女，他们似乎正围绕着中心的人物，轻松愉快地交谈着，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服务员热情地迎上来，将他们一行人引到一个稍偏但视角尚可的卡座。刚一落座，性急的同事就迫不及待地问：“服务员，听说你们这儿有位特别有名的调酒师？就那个……‘慵懒美人’？今天他在吗？我们可都是冲着他来的！”

　　服务员似乎对这样的询问习以为常，笑着回答：“在的，阿默正在为其他客人调酒。几位客人如果想指定他调酒也可以，不过可能需要稍等一段时间，他那边排队比较多。”

　　“等！必须等！”同事们异口同声，表示多久都没关系。陆谨行对指定调酒师没什么执念，便随意点了一杯招牌特调，因此他的酒是最快送上来的。他小口啜饮着杯中色泽瑰丽的液体，味道意外地不错，酸甜平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本香气，并不浓烈呛人。他一边听着同事们天南海北地闲聊，一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店内，观察着这与他平日截然不同的松弛环境。

　　过了好一阵子，在同事们的翘首以盼中，他们点的酒终于被端了上来。端着托盘走过来的，正是那位传说中的“慵懒美人调酒师”。

　　他有着一头引人注目的墨蓝色中长发，在脑后随意扎起，几缕发丝垂落，勾勒出流畅的脸部线条。脸上恰到好处地点缀着银色的唇钉和眉钉，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穿着合身的黑色马甲，身形匀称，动作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他正微微弯着腰，用那种带着独特沙哑质感、慵懒又磁性的嗓音，向第一位同事介绍杯中之物的灵感来源。

　　这个声音……

　　陆谨行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太像了。

　　像那个刻在他心底的声音。只是，似乎比记忆中的更添了几分刻意营造的疏离和流程化的温和。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牢牢锁定在那个身影上。

　　调酒师逐一为客人们介绍着特调的酒品，同事们纷纷发出惊叹和赞美，直呼“名不虚传”。他的脸上始终挂着职业化的、浅淡而迷人的微笑，应对得体。直到，他的目光转向卡座里最后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从始至终没有开口催促或称赞的客人。

　　四目相对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陆谨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人，发色变了，瞳色似乎也深了些，脸上多了些陌生的金属光泽，穿着打扮更是与过去截然不同……但是，那双眼睛！那双微微上挑、眼尾带着独特弧度的狐狸眼！即使被改变了颜色的美瞳遮掩了些许原本的琥珀色光泽，但那形状，那眼神深处偶尔流转的、即使在此刻震惊时也未能完全掩去的神采……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认错！

　　是沈墨！

　　他竟然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

　　沈墨也完全僵住了。脸上的职业笑容瞬间凝固，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愕而微微收缩。他显然也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个远离过去一切的城市，在这个他精心构筑的新身份掩护下，猝不及防地撞见陆谨行！这个他以为此生或许再难相见，只能在深夜默默思念的人！

　　两人之间这诡异又漫长的沉默，以及那几乎要迸出火花的对视，立刻引起了旁边同事的注意。一个平时就爱开玩笑的同事故意拉长了语调，促狭地喊道：“陆——医——生——？”

　　虽然只是叫了职称，但那暧昧的拖长音和挤眉弄眼的表情，分明是在调侃“陆医生你是不是看人家看呆了？”

　　这声调侃像一根针，刺破了凝滞的空气。沈墨率先回过神来，他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剧烈情绪，再抬眼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带着些许抱歉的笑容，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异样：“不好意思，失态了。这位先生……长得很像我一位很久没见的朋友。”

　　陆谨行也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借着低头轻咳两声来掩饰内心的滔天巨浪，并用眼神示意同事们适可而止。同事们也都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人，见好就收，嘻嘻哈哈地转移了话题。

　　沈墨维持着镇定，完成了后续的服务，然后端着空托盘，转身离开，步伐看似从容，背影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他刚一离开，卡座里的气氛立刻炸开了锅。

　　“哇塞！陆医生，可以啊！刚才那眼神，都快拉丝了！”
　　“就是就是！还说不感兴趣呢，一看到人家眼睛都直了！”
　　“不过说真的，这位调酒师和陆医生站一起，莫名有种……嗯……说不出的般配感！”
　　“我也觉得！高冷禁欲医生 X 慵懒美人调酒师，这设定绝了！”

　　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兴奋地打趣着。陆谨行起初还想辩解几句，但双拳难敌四手，而且他内心深处那汹涌澎湃的情绪也让他无力招架这些玩笑。他最终选择了沉默，只是端起那杯早已变得温吞的酒，默默地喝了一口，试图压下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混合着巨大震惊、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深深担忧的复杂心绪。

　　夜渐深，同事们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离开前，他们兴冲冲地去找沈墨合影。沈墨好脾气地配合着，脸上依旧是那副迷人的、略带疏离的微笑。

　　轮到陆谨行时，他没有要求拍照。而是在同事们暧昧的注视下，径直走到沈墨面前，深吸一口气，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点亮屏幕，直接调出了微信个人名片的二维码，递到沈墨眼前。

　　他的动作带着坚定，眼神紧紧地锁住沈墨，里面有询问，有期待，更有一种“我终于找到你了”的深沉执念。

　　沈墨看着递到眼前的二维码，又抬眸对上陆谨行那双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睛，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比之前面对其他客人时，似乎真切了那么一点点的弧度。他没有说话，只是也拿出自己的手机，熟练地扫描，点击添加。

　　“好了。”他轻声说，声音依旧带着那份职业性的沙哑慵懒，但陆谨行却仿佛从中听出了一丝颤抖。

　　“谢谢。”陆谨行低声回应，声音有些发紧。

　　沈墨笑着对他们一行人微微颔首：“欢迎下次光临。”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服务流程，一次满足客人添加联系方式的寻常请求。

　　然而，看着陆谨行成功加上了美人的微信，同事们简直羡慕得眼睛都要红了。

　　“啧啧啧，嘴上还说不喜欢呢？行动很诚实嘛陆医生！”
　　“果然，长得帅就是有特权啊！我们求合影，人家陆医生直接拿微信！”
　　“唉，人比人气死人啊！”

　　在一片羡慕嫉妒恨的调侃声中，陆谨行没有反驳，脸色看似平静无波，只是默默跟着同事们走出了“拾光”的大门。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他的内心正经历着怎样一场山呼海啸般的狂喜和激动。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麻的感觉，胸腔里被一种巨大的、名为“失而复得”的情绪填满，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找到了。

　　在一片茫茫人海中，在他几乎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命运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他苦苦寻觅的人，重新推回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积郁数月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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