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三百年

　　祭祀大典那日，李凝心醒得很早。

　　北衍的传统，在祭祀典礼前占星阁阁主需为太子或皇帝束冠，寓意天降福泽。她师父外出闭关了，这差事就落在了她这个亲传弟子身上。

　　皇帝显然知道此事，直接派人给李凝心传口谕，她只需给太子束冠就行了。明摆地是想培养这对即将成婚的小夫妻二人间的感情。

　　李凝心：……

　　这几日她在幻境中发觉，每当她想寻觅一些办法时——比如和那壁画有关的线索，或者避免壁画的结局重演——都会有一种力量阻止她，让她问不出口，也做不了什么。

　　既然如此，这幻境也许就是想让他们经历一遍壁画中的事。但她没有把这个猜想告诉沈安晏，一是因为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不是个喜欢说空话的人；
　　二是因为，若真的会走向国破家亡、百姓受难的结局，以他的性格，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真不好说。

　　宫人通传她到殿外的时候，沈安晏已经梳洗完毕，跪坐在案前。太子蟒袍端正庄严，但一头青丝散落在他肩头，闲散随意，和他那双桃花眼一起平添了几分风流韵味。

　　“请安免了，少阁主请进。”

　　“谢殿下。”

　　见状李凝心也不再行礼。她站在沈安晏身后，他的头发很光亮，看着十分顺滑，手感很好，忍不住让人想摸摸。

　　“少阁主不会束冠吗？”

　　她闻声看向铜镜，沈安晏正笑着注视着镜中的她。这下给她问到了，她的剑法招式，武斗技巧都算得上熟练，甚至在同辈人中无甚敌手，但……真的不会给别人梳头。

　　她平日不喜欢打扮，比起江曜灵那样花样繁多的簪钗镯子手链，她的装扮就十分单调，怎么方便怎么来，不是梳成马尾，就是用簪子挽个单髻。

　　但她也不想在沈安晏面前露怯，李凝心道：“谁说的，我会。”

　　男子的发型，和女子有很大区别吗？

　　不管了，先试试吧。

　　发丝缠绕了半天，仍然挽不成一个成型的样子，李凝心望着手中的青丝，不由皱眉。

　　这怎么比修炼难多了。

　　沈安晏任她摆弄，但目光从未移向别处。看着镜中的她因为挽不好而皱眉，露出迷茫的神色，就像只怎么也拆不开毛线团的小猫，和平日那个游刃有余的李师妹大相径庭。

　　这反差让他忍不住笑意，他故作正经开口：“我来帮你吧。”

　　再耽误下去，只怕要耽误祭典了。李凝心点了点头，沈安晏的手伸到了脑后，搭上了她的手背。

　　他能感觉到李凝心微微僵住了，但也许是碍于身边有仆从，她没有撤开手。沈安晏怕她生气，解释道：“我教你束冠。”

　　他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在灵剑宗的时候，师妹也给逾白束过发。朋友间经常会这样做，没什么的。”

　　他带着她一点点理顺头发，看着她镜中低垂的眉眼，沈安晏连呼吸都放轻了。她的手有些凉，却很柔软，和她的人一样，虽然面上冷冰冰的，但是内里却有颗火热的心，总会向遇到危险的人伸以援手。

　　慢慢地，李凝心的手指也放松下来。她回想着江曜灵和谢逾白的相处，他们时常勾肩搭背，东西也放在一处，不分彼此，是肉眼可见的亲昵。

　　原来朋友都是会这么做的吗？那她给他束冠，也是朋友该做的事吧？

　　江曜灵是给谢逾白束过发，不过那是小时候。在如今的五州，一个女子给一个男子束发，那他们绝对不是普通的关系。因为刚才的话，沈安晏有些心虚。

　　不过李凝心和常人不同，若是要用平常的方法追她，指不定到什么时候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想到这里，他轻吐了一口气。束冠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很快一个端正的发髻就好了，李凝心为他戴上太子玉冠。
　　沈安晏道：“少阁主好厉害，第一次束发就束得这么好。”

　　李凝心：！？

　　明明是他给自己束的啊，到了最后，她觉得无聊还走了神，这人……一点也不看事实，闭着眼睛都能夸？

　　自小她就很少受到别人的夸奖，无论她在修炼功法上多努力，他们也只是认为这是她应该做到的，毕竟她身怀那股强大的力量，所以一切都理所当然。
　　长此以往，她也不再需要别人的认同，只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直到她师父受紫霄宫掌门，也是她父亲之令来教授她，那是她久违地听到夸奖，她第一时间竟然是迷茫的，“辛苦了”“你做的很好”，原来她也会被人这么说吗？

　　铜镜中她的脸颊泛红，沈安晏心头一痒，忍不住想再逗逗她。他道：“就是很好啊，你的手很巧，孤第一次给自己束发远不如少阁主呢。”

　　听到这话的宫人都忍不住掩嘴偷笑，他们只知道太子殿下和少阁主自小一起长大，却不想感情这么好。
　　他们刚才看得清楚，这少阁主还没成为太子妃呢，太子殿下就对人家这样子了。

　　李凝心道：“你、你别说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两人，偷偷地捏了捏沈安晏的肩膀，那力道不轻，她怕他再说出什么更让她惊讶的话。沈安晏也知道点到为止，没再逗她，只是笑意从未褪去。

　　—

　　编钟奏响，鼓声震动。首阳殿下，一众大臣身着朝服，御辇浩浩荡荡而来，绶带随风而舞，宫女仆从的衣袂交叠，把单调的宫墙染上别样的色彩。

　　殿前的皇亲国戚肃立，恭候皇帝和太子的到来，就连一向调皮的江曜灵也收敛了不少，她今日换上了公主宫装，端庄典雅，颇有金枝玉叶、不容冒犯的威严。

　　帝王和皇后缓步登上龙阶，他身后是太子沈安晏。北衍国这代的帝王将及耳顺之年，气质却不减，面上不怒自威。
　　李凝心一直有疑惑，根据她这几日的观察，北衍国一无外戚专权，二无兄弟相争，帝王治国有方，又怎么变成壁画中那副生灵涂炭的样子？

　　皇帝唯一的弟弟，也是在李凝心身前站着的男人，就是当朝恭王，幻境中谢逾白的父亲。
　　他辅佐皇帝有三十载，并无异心，平日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宫内宫外不少人都对他赞赏有加，但李凝心却无端地喜欢不起来他。

　　帝后和太子步入殿中，众人纷纷跪拜行礼，阶下大臣乌泱泱一片，声如洪钟。

　　“平身——”

　　如此，这祭典正式开始了。流程算不上复杂，但是胜在冗长，要给天地敬香、述说先祖功绩云云。最后的一步，就是请占星阁阁主致颂词，祈佑国运昌盛，海晏河清。

　　李凝心代替国师，站在敬香的炉鼎之后，打开了亲笔所写的颂词。

　　帝王低眉，太子下拜，身后众人也跪地拜首，这是北衍祭祀的规矩。即使是幻境，这么多人在自己面前跪拜的情景，还是让李凝心有些紧张。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她缓缓开口，目光却时不时逡巡在沈安晏的发顶，他就这样安静的跪坐在她下首。
　　在她心里，他是永远不会低头的人，而如今却仿佛一只凶烈无比、威风凛凛的猛虎，被驯服得心甘情愿。

　　不知怎么，她多看了那玉冠几眼。那是她亲手为他戴上的。

　　颂词念完，沈安晏迫不及待地抬起眼睛，正好撞进李凝心那双清澈的眸中。他朝她挤眉弄眼，那意思时结束后他有话要说。
　　即使是这样正经的内容，她反而觉得是背着大家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许是因为沈安晏不正经的时候更多吧。

　　帝王和皇后离开后，这场祭祀典礼也落下了帷幕。江曜灵望着李凝心和沈安晏，心底浮现别样的感觉。

　　身为国师弟子，李凝心自小就和他们一起学习，江曜灵也知道皇兄倾心于她，她大抵也是喜欢皇兄的，不久后他们就要喜结连理，真好啊。

　　“真羡慕昭昭啊，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不小心将心声吐露了出来，身侧的谢逾白没听清，他低了低头，问道：“什么？”

　　江曜灵面上不显，心却跳得很快，衣袖下的手绢却被搅成一团。随着长大，她隐约觉得，自己是喜欢谢逾白的。
　　她不清楚喜欢是什么感觉，只是听话本上说，无论做什么都会想到那个人，应该就是喜欢吧？

　　那他呢？谢逾白一向沉默寡言，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也喜欢自己吗？

　　江曜灵想，如果他不喜欢自己的话，那她也不要再喜欢他了，天下那么多的好男儿，她也不是非他不可的。

　　江曜灵道：“我说……好累啊，我快站不住了。”

　　好吧，别看她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她也不敢轻易吐露自己的心声。在爱情之前，他们是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年的朋友，若是说出来发现人家不喜欢自己，以后还怎么见面呀？

　　谢逾白无奈道：“就知道……”他从怀中摸出一包东西，趁没人发现递到她面前，“吃吗？”

　　江曜灵小声惊呼：“桂花糖！我最喜欢吃的！”

　　小时候她和谢逾白出来玩，就喜欢上了皇城内的桂花糖。她久居宫内，只得托住在宫外的谢逾白捎糖，他倒也十分称职，从来没忘记过这件事。

　　桂花糖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她眯起了眼睛，谢逾白看着这一幕，不由失笑。

　　“没多久就到你的生辰了，今岁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江曜灵出身在皇室，金银珠宝自是不缺，于是总想些稀奇古怪的点子，比如要偷跑出宫玩，要传说中北域神兽相柳的鳞片之类，皇帝皇后和太子时常无语，这几年谢逾白也被她折腾得够呛。

　　江曜灵道：“没什么想要的，允许小木头你自由发挥……”

　　“逾白，还愣着干什么，该走了。”

　　一道男音打断了江曜灵的话语，正是谢逾白的父亲恭王。谢逾白应道：“是，这就来。”

　　恭王朝江曜灵规矩行礼，临走时投来的那一瞥却无端带着寒意。江曜灵以为自己看错了，也没再意，毕竟他这位叔父是出了名的和善。

　　“哎，”江曜灵扯了扯他的衣袖，“但是生辰礼你可不许随便糊弄我啊。”

　　风吹乱了她的额发，谢逾白本想伸手为她抚到耳后，却最终没有伸出手。他道：“不会的，什么时候糊弄过你了？”

　　生辰礼，他会让她满意的。他喜欢她的笑容，会用尽一切守护它，也想……让那样的笑容只为他一人绽放。

　　谢逾白生得极好，又身姿高挑，江曜灵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尚还期待着他们的下次见面。那样隐秘又雀跃的心情，只有风知道吧。

　　—

　　首阳殿偏殿，沈安晏和李凝心站在一处。

　　他低声道：“怎么样怎么样？”

　　没等李凝心回答，又道：“我也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样的，学着世家的那副样子，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他揉了揉脖子：“这祭典也太长了，我快累死了。我做的还不错吧？”

　　李凝心看着他翕动的嘴唇，还是想起他头上的那顶玉冠，于是本想冷淡地不回他的话，也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嗯，你做的很好，辛苦了。”

　　沈安晏却先愣住了，他以为她会不屑一顾，没想到李凝心会认真回答他的话。即使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却也让他雀跃，这说明她慢慢在改变了！

　　沈安晏摸了摸鼻尖：“还、还好吧……嘿嘿……”

　　从小师父师叔就是鼓励式教育，他听到的赞扬并不少，但从未有比她的夸奖更让他开心的。

　　什么时候一句话也能让你这么激动了……这样的感觉……

　　沈安晏啊沈安晏，他想，你是真的认定了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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