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青鸟探险队

　　辉光城的危机在黎明前暂时告一段落。
　　马库斯执政官接到莉泽洛特的正式通报后，迅速派兵封锁了书店及周边区域。士兵们在地下实验室找到了仍跪在法阵旁、神情空洞的卡莱尔，以及尚未被转移的实验记录。暗红色的晶体被封存在铅制容器中，由随军的教会修士进行净化处理。
　　罗莎琳德昏迷半天后苏醒。她倚在床头，脸色苍白得接近透明，婉拒了马库斯提出的让教会高阶牧师前来诊治的建议。
　　“只是魔力反噬，需要时间静养。”她这样解释，声音轻得几乎散在空气里。
　　亚丝明守在她床边，看着罗莎琳德缓慢地喝水，手指握住杯壁时仍有些不稳。
　　在辉光城地下的最后一刻，罗莎琳德吐血倒下的画面，深深印在了亚丝明的记忆里。
　　三天后，罗莎琳德勉强能下床短时间走动。
　　帝国中央派遣的调查团与一支圣光骑士分队抵达辉光城，正式接手后续事务。
　　临行前，马库斯执政官在港口为三人送行。
　　“维勒克斯国王已得知详情。”他对莉泽洛特说，语气比初见时多了几分敬意，“公主殿下此行，为辉光城争取了最关键的时间。帝国会记住这份担当。”
　　莉泽洛特穿着简单的旅行斗篷，海风扬起她金色的发梢。她向执政官回礼，仪态端正，但碧绿的眼睛里少了些往日的光彩。
　　回程选择了更平稳的皇家马车与定期航班客轮，以避免魔法传送带来的负荷。航程需要五天。
　　客轮的房间宽敞，带有能看见海平面的观景窗。
　　罗莎琳德大部分时间在舱内休息，偶尔会在甲板上站一会儿，裹着厚披风，看海鸥掠过浪尖。她不怎么说话，回应问候时唇边会有很淡的笑意，但总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亚丝明试着和她讨论一些温和的学术问题——关于辉光城地下那个法阵的能量结构，关于卡莱尔研究中涉及的生命魔法与时间理论的交叉点。
　　罗莎琳德会回答，声音平稳，条理清晰，但每当话题接近某个边界，她就会轻轻移开视线，或用一句“还需要更多资料佐证”作为收尾。
　　莉泽洛特则埋头于公务。她向船上的书记官要来了纸笔，开始整理辉光城事件的完整报告，事无巨细，反复修改。有时亚丝明深夜路过她舱门，还能看见门缝下透出的灯光。
　　第四天夜晚，海上起了薄雾。
　　亚丝明睡不着，走上甲板。莉泽洛特也在那里，凭栏站着，手里捏着一卷写满字的纸。
　　“莉泽，还没休息吗？”亚丝明走到她身边。
　　莉泽洛特没有立刻回答。雾气在灯光下晕开，让她的侧脸轮廓有些模糊。
　　过了片刻，她才开口，声音平直：“我在看马库斯执政官最后给我的数据。辉光城事件中，确认死亡或失踪的平民有十七人。如果算上之前被卡莱尔用作原材料的那些……数字会更大。”
　　亚丝明安静地听着。
　　“在书店外面等着的时候，”莉泽洛特继续说，目光落在漆黑的海面上，“我听见里面传来声音，不确定是打斗还是别的。我想进去，但记得罗莎琳德的话——‘你是帝国王储’。所以我等着，握着共鸣石，数自己的心跳。”
　　她转过脸，看向亚丝明：“后来你出来了，罗莎琳德扶着你，然后她……”莉泽洛特停住了，吸了口气，“如果当时我没有等，如果我进去了，或许她能少用一点力，或许就不会……”
　　“或许我们三个都会被困在里面。”亚丝明打断她，语气比预想的要硬一些，“卡莱尔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止我一个。他等着更多的人落进那个陷阱。”
　　莉泽洛特抿住嘴唇。
　　“莉泽，”亚丝明放轻了声音，“有些选择没有更好的答案。我们做了当时能做的，活下来了，事情解决了。这就够了。”
　　“够吗？”莉泽洛特轻声说，像在问自己，“作为王储，我的责任是保护帝国子民。但在辉光城，我甚至保护不了近在眼前的朋友。我只能站在阴影里，等着别人去冒险，去受伤，然后接受感谢和赞誉。”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叔父和罗兰总说我适合那个位置，说我天生懂得权衡与决断。但我现在……不太确定了。”
　　海雾湿冷，缠绕在皮肤上。
　　亚丝明想说什么，却觉得所有语言都太轻。她伸手，覆在莉泽洛特握着栏杆的手背上。莉泽洛特的手指很凉。
　　第五天下午，圣光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熟悉的钟声，熟悉的银杏树梢，熟悉的青石板街道。马车驶入皇宫时，维勒克斯国王与罗兰亲自在正门迎接。
　　罗莎琳德被直接送往真理学院的治愈系花园。瑟拉尼斯院长已为她准备了专门的休养房间，窗外正对着那片她亲手栽种、永开不败的花海。
　　“在这里好好休息，多久都可以。”院长对她说，眼神温和而笃定。
　　罗莎琳德道了谢。她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下面散步的学生和访客，然后拉上了半边窗帘。
　　莉泽洛特回到了她的宫殿。桌上堆着等待批阅的文书，日程表排满了接下来两周的会议和接见。她沐浴更衣，换上正式的宫廷长裙，坐在书桌前，拿起最上面一份关于东部边境粮草调度的奏报。
　　看了三行，字迹开始模糊。
　　她放下文件，走到镜前。镜中的少女金发碧眼，裙装华美，每一处细节都符合布兰奇菲尔德帝国王储应有的形象。
　　但镜子映不出辉光城小巷里潮湿的阴影，映不出罗莎琳德唇边渗出的血，映不出海雾中那个质疑自己的声音。
　　侍女敲门，提醒她半小时后要与财政大臣商议明年预算。
　　莉泽洛特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她整理好裙摆，走出房间，背脊挺直，步伐均匀。
　　亚丝明回到了真理学院的宿舍。艾薇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学院里的新鲜事：谁和谁在魔药课上闹出了笑话，图书馆新进了哪些珍本，瑟拉尼斯院长养的狗又偷吃了谁的早饭。
　　亚丝明听着，唇边有很淡的弧度。她收拾行李，把从辉光城带回的笔记和样本分类放好，然后去公共浴室洗了很久的热水澡。
　　夜里，她躺在床上，睁眼看着黑暗。
　　天花板上没有暗红色的晶体，没有卡莱尔冰冷狂热的眼睛，没有罗莎琳德倒下时衣襟上扩散的深色痕迹。只有熟悉的、属于学院宿舍的宁静黑暗。
　　但她闭不上眼睛。
　　一闭上，那些画面就会涌上来，清晰得刺人。还有更深的东西——对未知的、庞大而充满恶意的世界的认知，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膝盖、腰际。她读过那么多书，研究过那么多理论，知道世界有阴影，有危险。但知道和亲身浸入其中，是两回事。
　　她想起罗莎琳德在永恒都露台上说的话：“这是我的道路，是我选择的路。漫长的生命需要意义来填充。”
　　亚丝明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样一条“道路”，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走。她只是觉得有些冷。
　　第二天，亚丝明去了治愈系花园。
　　罗莎琳德的房间在一楼，带一个小露台，门虚掩着。亚丝明敲了敲，里面传来平静的“请进”。
　　罗莎琳德坐在露台的藤椅里，膝上盖着薄毯，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书。她穿着浅色的家居长袍，头发松松挽着，看起来比在船上时多了些血色，但依然消瘦。
　　“塞勒内小姐。”她合上书，笑了笑，“请坐。要喝茶吗？莉娜早上送来的，说是新配的安神花草茶。”
　　小圆桌上摆着茶壶和两个杯子。亚丝明坐下，看着罗莎琳德给她倒茶。动作很慢，但稳定，壶嘴没有抖。
　　茶水温热，带着蜂蜜和不知名花草的甜香。亚丝明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
　　“身体好些了吗？”她问。
　　“好多了。”罗莎琳德也端起杯子，“花园的环境很帮助人恢复。院长和莉娜每天都会来看我，带点吃的或用的，说话也不会太久，恰到好处。”
　　她说得平和，但亚丝明注意到她握着杯子的手指，在杯壁上映出清晰的骨节轮廓。
　　两人安静地喝了一会儿茶。花园里传来学生的交谈声和笑声，远处有鸟鸣。
　　“莉泽洛特……”亚丝明开口，又停住了。
　　罗莎琳德看向她，蓝色的眼睛里是安静的等待。
　　“她不太好。”亚丝明终于说，“辉光城的事，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罗莎琳德轻轻“嗯”了一声，像是早就知道。她放下杯子，手指交叠在毯子上：“王储的身份，意味着她永远必须在个人情感与帝国责任之间寻找平衡点。这个平衡，很多时候看起来像是冷酷或无能。第一次直面这种撕裂，总会难受。”
　　“你好像不意外。”
　　“我见过很多担负重任的人。”罗莎琳德轻声说，“年轻的时候，总会经历这样的时刻：意识到自己能力的边界，意识到有些事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两全，意识到正确的选择往往伴随着真实的代价。然后，要么被压垮，要么找到属于自己的、继续走下去的方式。”
　　她顿了顿，看向亚丝明：“那你呢，塞勒内小姐？你来找我，不只是为了说莉泽洛特的事吧？”
　　亚丝明的手指收紧。杯壁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但她还是觉得有些冷。
　　“我……”她吸了口气，“在辉光城的地下，被卡莱尔控制住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魔法用不出，力气使不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那时候我在想，如果你没有来，或者来得再晚一点，我会怎么样？被转化成实验品？变成和那些吸血鬼一样的东西？还是……”
　　她没有说下去，喉咙发紧。
　　罗莎琳德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出言安慰。等亚丝明说完，她才开口，声音平稳如常：“恐惧是合理的。面对未知的、远超自身理解与掌控的恶意，感到恐惧，是生命保护自己的本能。”
　　“但恐惧没有用。”亚丝明的声音低了下去，“它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人软弱。”
　　“恐惧本身不是问题。”罗莎琳德说，“问题在于，你让恐惧定义了你接下来的行动。”她微微前倾，目光落在亚丝明脸上，“塞勒内小姐，你现在坐在这里，和我喝茶，讨论这些。这意味着在辉光城，在最糟糕的时刻过去后，你选择了继续前行，回到了日常的生活里。你没有因为恐惧而躲起来，放弃研究，远离魔法，或是拒绝再见我。你选择了面对它，理解它，哪怕这个过程并不舒服。”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沉淀下去。
　　“这就是勇气。不是不害怕，而是害怕，但仍然选择做该做的事。”罗莎琳德向后靠回椅背，声音温和了些，“而且，你并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在书店外，是你发现了异常；在房间里，是你察觉到了法阵的漏洞；最后，也是你撑到了我找到你。每一个环节，你都做了你能做的。这就够了。”
　　亚丝明看着她。
　　阳光透过藤蔓缝隙洒在罗莎琳德身上，给她苍白的皮肤镀上很淡的金色。
　　她的眼睛很蓝，像雨后的晴空，里面没有评判，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平实的理解。
　　“那你呢？”亚丝明问，声音有些哑，“在辉光城，你明明伤得那么重，为什么还要……”
　　“因为你们在那里。”罗莎琳德的回答很简单，“我的朋友遇到了危险，我有能力去帮忙，所以我就去了。这不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只是一件自然而然要做的事。”
　　亚丝明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她低下头，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汤。
　　“谢谢。”她轻声说。
　　“不客气。”罗莎琳德回应。
　　又坐了一会儿，亚丝明起身告辞。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罗莎琳德重新拿起了膝上的书，阳光落在书页和她的手指上。风吹过花园，带来花草的香气和远处的钟声。
　　那一刻，亚丝明清楚地意识到：恐惧或许不会消失，未知的阴影或许永远存在。但同样存在的，还有这片阳光，这阵风，这杯茶，和眼前的半精灵。
　　以及，她自己选择继续前行的双脚。
　　她拉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露台上，罗莎琳德听着那脚步声消失，才慢慢放下一直举着的书。她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呼吸比刚才浅了一些。
　　毯子下的手指，轻轻按了按仍然隐痛未消的胸口。
　　但她的唇边，还留着那抹很淡的、真实的弧度。
　　窗外的花园里，生命依旧在绽放。而漫长的休养与恢复，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不再是一个人了。
　　圣光城的日光，静静铺洒在石板路上，银杏叶又开始染上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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