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与君相知（重生）

　　“若你有半分隐瞒，本宫便让陆家人，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本宫说到做到！”

　　这话放在以前，陆晃只当是公主又在耍性子，可现在，他相信她的确能说到做到。

　　亲人之死带来的遗憾和不甘，不会随年岁削减，反而在不断的自我折磨中肆意疯长，直至把人吞没。在这一点上，他们是一样的。

　　“我只有一个要求，还请殿下今晚，暂且放过杨德安。”

　　萧晏清的背影一顿，侧头说道：“你还没有资格跟本宫讨价还价。”

　　最后一点日光自殿外洒进来，顺着她侧脸的轮廓描了一层细金边。陆晃知道，她这是应下了。

　　今夜，有人点灯枯坐，有人辗转难眠。

　　不知第多少次翻身后，萧晏清干脆坐了起来。她撩开床幔，看着莲花宫灯中心明灭摇曳的火苗，渐渐入了神。

　　灯火光晕在她眼瞳中荡开，愈来愈旺，越来越红。她闻到了被火舌舔过的灼烧味，混着一股铁锈的腥气，有些令人作呕。

　　那不是宫灯的烛光，而是一面燃着火的残破战旗，被呼啸而来的风刮着发出不断的怒吼和哀嚎，风吹不灭烈火，反而助长火焰窜得节节高。

　　“他爹的！什么破玩意儿！”

　　铁甲朱衣的兵士骂骂咧咧丢下已有豁口的环首刀，在踹飞敌军的空挡中，弯腰拾起一把已经死透的敌军的军刀，再次大开大合地抡起来，血雾弥漫。

　　一场战事从白天打到黑夜，从火把连天打到旭日东升，两方谁也没讨到太多好处，开始整兵休息。

　　“狗朝廷给分的什么破烂玩意儿！”左将军陆泊渊把一柄残刀丢到营帐的地上，脚迈过这刀时，狠狠剁了一脚，“我们损失了多少弟兄！”

　　“行了！”定远侯陆太尉死死盯着面前的沙盘，“从北凉那收了多少兵器？”

　　“大概只够赤虎军小半数分的。”奋武将军陆晟答道。

　　“而且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得惯北凉的兵器，真他爹的该死！”陆泊渊一拳头打在沙盘边缘，震得几只插在沙盘上的旗子东倒西歪。

　　两国兵器，从细节构造到重量再到手柄，都有所不同，而这些都决定了使用上的差异。

　　“将俘来的兵器分给精锐，这几日休整，让他们尽快熟悉一下。”陆太尉拍板，又问道，“粮草呢？到哪了？”

　　陆晟摇摇头：“侦察伍还未有信。”

　　“撑不了多久了。”陆太尉叹息道。

　　陆晟行了个军礼，道：“塞口离临启城最近，孙儿率一队轻兵，回城向百姓征收些粮草顶一顶。”

　　赤虎军从不取百姓一分一毫，可事到如今形势紧张，不得不思变。

　　“你留下，让晃儿去。”陆太尉下令。

　　赤虎军一向得边境百姓拥戴，陆晃没费什么力气，短短一天就收上来四车的粮草，就在他准备整车返回营地时，在城墙上瞧见了远处升起的狼烟。

　　不好！

　　紧接着城下一阵战马悲鸣，马驹在城门口重重侧倒在地，马背上浑身是血的士兵随之倒下，身体不断抽搐，手一直颤抖着，试图伸到胸甲后。

　　看着陆晃取出了那封已被血水浸透的密信，他脸上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撒手而去。

　　北凉偷袭，不知从哪又变出了一支军队，赤虎军遭遇前后夹击。陆晃得其兄奋武将军陆晟密令，前往太原郡搬救兵。

　　陆晃与洛白二人当即快马加鞭，可迎接他们的不是点兵支援，而是刻意刁难。

　　“奋武将军的密令，自是没错，不过这请援文书，格式似与新颁的规制略有出入啊。这样吧，你们且去驿馆一歇，我让人按最新规制重拟一份，你们核签后，便能拿去郡守府点兵了。”

　　第二日，录事送回的文书中，将赤虎军十万火急的军情粉饰成“局部冲突需要增援”。

　　等文书与密令一齐送到郡守府，说辞又变了。

　　“郡守大人往并州府述职了，奋武将军要两万精兵，如此规模的调动，我等不敢擅专啊！不若，您要是有太原侯王大人的手书也可行。”

　　推诿的每一句，都在消耗赤虎军和边境百姓的生机。

　　打更的梆子声不紧不慢，可前线的战鼓声，正一声急过一声。

　　等陆晃带着堪堪凑齐的一万郡国兵返回鸡鹿塞时，战机已误，败局已定。他想同家人并肩作战，可陆太尉、左将军、奋武将军三道军令依次压过来，他只得带人快马回城疏散百姓。

　　再后来……

　　棺木很沉，得由十二名亲兵抬着。这样盖着赤色战旗的黑漆楠木棺椁，一连有三个。

　　陆晃走在最前面，定远侯棺木的一角，压在十六岁少年的肩头，白麻被汗水浸透，贴在他笔直的脊梁上。

　　陆晃将祖、父、兄三人的灵柩一路护送回长安，定远侯府门口的白色灯笼下，是陆老夫人颤颤巍巍的身影，他的阿嫂已经一病不起了。

　　将军百战死，换来的却是朝堂上雪花般的弹劾。

　　“臣弹劾故陆太尉，丧师辱国，有负圣恩！”
　　“定远侯刚愎自用，罔顾皇令，贸然轻进，终致三城尽失！”
　　“定远侯战死沙场，其志可悯。然赤虎军内，只知侯爷，而不知朝廷法度者，恐不乏其人。此风绝不可长！”
　　“臣附议。”
　　“臣附议。”
　　……

　　陆晃冷然面对着所有毫无道理的指摘，甚至天家下令削去陆家侯爵之位时，还能无动于衷地领旨谢恩。

　　他其实不认命，他也不甘愿，他只是看明白了陆家的处境，他只能蛰伏。

　　萧晏清跟随陆晃，一路从战场到回朝。她看着他披麻戴孝跪在未央宫前殿中央，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殿外刺目的光亮中，看着他被这秋日的霜刃一刀刀凌迟，步履踉跄却依然挺直了脊背。

　　她想打醒那些尸位素餐的朝臣，想驳回阿父无理的决议，想抱住那时愤怒到麻木的陆晃，可她只是一个虚影，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殿外忽而呐喊声打杀声四起，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了，一片火光冲天。

　　她发现自己站在角楼上。未央宫，西南角楼，沧池。

　　是她梦见过的那场宫变！

　　重弩在角楼架起，对准了在下方宫道上挥舞银枪之人。

　　萧晏清倏然双目圆睁，因为这回，她看到了角楼之上、重弩之后的那个人——

　　玄袍上金线所绣朱雀栩栩如生，伸手控弩，手腕一对金钏华贵非常。

　　她看见她自己，瞄准了角楼下正奋勇杀敌的陆晃。

　　“殿下！叛军未清，这时动陆将军……”

　　“他无缘无故砍了蒋洵的脑袋，还跟阿枢的死关系匪浅，怎么？我杀不得了？如今趁乱，正好让他死的名正言顺！”

　　她听到自己冰冷的言语，看到闪着寒光的利箭破空而下，插进陆晃胸膛。

　　恼人的嘈杂渐渐平息了，打杀的众人一个个离去了。只余她站在角楼之上，俯视着中箭的他。

　　陆晃单膝跪于笔直的宫道上，手握银枪。他望向角楼之上，一行清泪滑过沾着血污的脸庞。胸甲上染的鲜血如彼岸花般盛放，仿佛在替他微笑。

　　慢慢地，陆晃的身影也朦胧起来，眼前只剩跳跃的红色光影。

　　萧晏清揉揉眉心，眼睛恢复了清明，她再定睛瞧去，哪里还有什么战旗、火把，不过是莲花宫灯燃烧的烛心。

　　她不敢相信那场宫变，会是在未来某天发生的事。因为她无法接受自己，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选择趁乱杀了陆晃，无论他在这之前做过什么。

　　梦中的自己，是如此的陌生。

　　她唤来值夜的侍女，才知道已经丑时了。

　　“替我更衣，我要去趟承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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