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梅雨季过后，天空像是被彻底洗过一般，蓝得澄澈通透。
　　清辉坐在阳台上，膝上摊着一本新到的植物图鉴，手指轻轻抚过铜版纸印刷的叶片图案。
　　明视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刚修剪好的花枝——是前天从市场买回的洋桔梗，淡紫色，花瓣边缘镶着一圈极淡的白。
　　“清辉，想试试插花吗？”明视问。
　　清辉抬头，眼睛亮了：“可我……不太会。”
　　“我也不会，”明视把花枝递给她，“那我们一起学。”
　　她们把茶几移到阳台中央，摆上素白的花瓶、剪刀、清水。
　　清辉先是将花枝捧在手里细细端详。茎秆笔直，叶子是对生的，摸上去有细细的绒毛。
　　“要先去掉多余的叶子，”明视翻开手机里的教程，“水位以下不能留。”
　　清辉照做。她的手指不如以前灵活，捏住叶片时微微发颤，但动作很仔细，一片一片地摘，生怕伤到茎秆。
　　“然后斜剪根部，这样吸水更好。”
　　剪刀有些重，清辉双手握着，对准角度，“咔嚓”一声。断面新鲜湿润，能看到细密的导管。
　　“好了。”她举起花枝，像展示一件作品。
　　明视接过，插入瓶中，又递给她第二枝。就这样一枝一枝，她们剪了七枝洋桔梗，三枝白色小雏菊，还有两枝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枝叶。
　　真正开始插花时，清辉却犹豫了。她握着花枝，悬在瓶口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怎么了？”明视轻声问。
　　“不知道该放哪里，”清辉盯着瓶口，“怕放不好，破坏了它们的美。”
　　明视想了想，从她手中接过花枝：“那我们换个方法。”
　　她把花瓶挪到一边，拿来一个浅口的水盘。
　　“先在水面上摆，摆到满意了，再固定到瓶里。”
　　这主意好。清辉眼睛一亮，开始试着将花枝浮在水面上。洋桔梗的茎秆有浮力，轻轻一推就能漂移。她先放了一枝紫色在中央，又添了白色在旁边，绿色枝叶点缀其间。手指拨动水面，花枝便缓缓旋转，像跳着慢舞。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水盘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花瓣的影子投在盘底，随水波轻轻晃动。
　　“像一幅会动的画。”清辉轻声说。
　　明视静静看着。清辉的神情专注而柔和，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这一刻，时间仿佛真的慢了下来，慢到能看清每一缕光线如何穿过花瓣，慢到能听见水滴从剪刀尖落下的声音。
　　“这里，”清辉忽然指着一个空处，“缺一点黄色。”
　　明视起身，从剩下的花材里找出一枝金盏菊。很小的花，但颜色明艳，像一枚小小的太阳。
　　清辉接过，小心地让它浮在紫色与白色之间。果然，整个构图顿时生动起来。
　　“好了。”她向后靠了靠，端详着水盘里的作品。
　　明视拿来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快门声很轻，但清辉还是听见了。她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没那么好。”
　　“我觉得很好，”明视翻看照片，“因为是你摆的。”
　　最终，她们没有把花固定到花瓶里。清辉说，就让它们这样漂着吧，看能漂多久。
　　那天下午，她们就坐在阳台上，看花枝在水面慢慢打转。有时风从窗缝溜进来，水面泛起涟漪，花枝便轻轻碰撞，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响。
　　清辉忽然说：“姐姐，你知道吗？插花有个词叫‘留白’。”
　　“留白？”
　　“嗯，就是不把空间填满，留下一些空白，”清辉望着水盘，“因为空白也是画面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部分。”
　　明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花与花之间确实有空隙，透过那些空隙，能看见水底的青瓷纹路，看见光的折射，看见自己的倒影微微晃动。
　　“我们的生活也是吧，”清辉继续说，“不用每分钟都填满。有些空白，有些停顿……也很好。”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阳光正照在她半边脸上，皮肤几近透明，能看见细细的蓝色血管。
　　明视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很凉，但手心有微微的汗意。
　　“那就留白，”明视说，“今天下午，什么都不做，就看花漂着。”
　　她们真的这样做了。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有时说话，有时沉默。花枝在水面缓缓旋转，从东到西，像遵循着某种看不见的轨迹。
　　傍晚时分，第一枝洋桔梗开始倾斜。花瓣边缘微微卷起，颜色也淡了些。
　　清辉没有去扶正它。她只是看着，看着那枝花慢慢地、优雅地倾倒，最后完全躺倒在水面上，像终于完成了一段漫长的舞蹈。
　　“它累了。”清辉说。
　　“嗯，跳了一下午的舞。”
　　她们把花枝捞起来，放在铺了纸巾的托盘里。茎秆已经吸饱了水，摸上去凉而滑。
　　“明天还会开吗？”清辉问。
　　明视凑近闻了闻，香气已经很淡了：“也许不会了。但今天下午，它很美。”
　　清辉点点头。她忽然想起什么，摇着轮椅进了屋，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速写本和铅笔。
　　“我想画下来，”她说，“趁还记得。”
　　明视帮她调整好姿势。清辉开始画画——不是写实的那种，而是用简单的线条勾勒轮廓。她画得很慢，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停下来，望向水盘里剩余的花枝。
　　明视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看着。她看见清辉的侧脸在暮光中显得异常柔和，看见铅笔在她指间灵活转动，看见那些线条逐渐成形：弯曲的茎秆，舒展的花瓣，水面浅浅的波纹。
　　最后一笔落下时，天已经完全暗了。清辉举起速写本，对着灯光看。
　　“画得不像。”她有些遗憾。
　　明视接过来。确实不像——画里的花比现实中的更自由，茎秆更弯曲，花瓣更舒展，仿佛在画纸上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但更有精神，”明视说，“像在唱歌。”
　　清辉笑了。她把画小心地撕下来，夹进那本植物图鉴里。
　　“等以后翻到这一页，”她说，“就会想起今天下午，花在水上漂，我们在看。”
　　那天夜里，清辉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枝洋桔梗，漂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水面上。天空是淡紫色的，云朵是白色的，风吹过时，她轻轻旋转，看见明视坐在岸边，正朝她微笑。
　　醒来时，晨光微熹。
　　她摇着轮椅来到阳台，水盘还在那里，剩下的花枝已经全倒了，但水还是清的，映着逐渐亮起的天空。
　　明视也醒了，端着温水过来：“早。”
　　“早，”清辉指着水盘，“花都睡了。”
　　“嗯，它们跳了一夜的舞。”
　　两人相视一笑。这个早晨，因为有了昨日的那个午后，显得格外清新而完整。
　　清辉想，生活大概就是这样：用一些看似无用的时光，去盛放一些看似易逝的美好。然后这些时光与美好，会在记忆里生根，开出比真实更持久的花。
　　而有人共享这份“无用”，便是最大的“有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