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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苏因齐本来打算去一品楼吃完饭就随便转转,看看城里粮行钱庄。昨日跟程济胡说八道一通,若他懂事,便会想办法来替他补些亏空,虽说补不齐抚州的数量,好歹能去给崔岳一个交代,其他的再想办法。
他选了二楼靠窗的位子刚坐定,楼下乌泱泱涌上来一群人,争先恐后地跟他寒暄。搞得掌柜和小二想拦也拦不住,只能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
然后程济带着衙役们赶来,围成人墙硬生生将苏因齐分隔开来。趁苏因齐坐下缓口气的机会,程济对人墙外的人笑道:“各位对苏大人仰慕之情已经表达过了,不如先行散去,有事晚些再说。”
苏因齐以为这句“晚些再说”不过是个托词,吃完饭跟程济去县衙,才知道“晚些”的时候到了,那群人在二堂前立着,见他们进来也没一拥而上,都斯斯文文地见过礼。落座后相互间又是一通无聊地吹捧,苏因齐好不容易熬到日影西斜,正找机会要告辞的时候,程济说已经安排好晚宴,给苏大人接风洗尘。
苏因齐推脱不过,为了能早些逃脱,便对敬酒的人来者不拒,月上楼台时,他便借口不胜酒力,拒绝了程济护送的安排,独自摇摇晃晃往馆驿走。
一轮圆月高挂,已经快到中元节了。若是往年,母亲会带着他给已经亡故的老一辈烧纸钱纸金银锭,还要用一张纸条写上逝者的姓名、生辰和籍贯,若是不写,便是烧给孤魂野鬼的。母亲每年都会多烧一份,也不写纸条。
这个时节泰都房前屋后,河边桥下,已经到处可见烧纸的人,可是烁阳街道空空,连一堆燃尽的灰烬都不曾看见。
驿丞见他喝多了,忙扶他回房间,又倒了酽茶来让他解酒。
苏因齐问道:“此地不过中元节吗?”
驿丞一愣,不自然地笑道:“以前也过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大家都不过了。不过也好,早年到处烧纸,容易失火。”
苏因齐点点头,洗漱完毕终于躺在床上。楼上的房间通风好,也甚是清净。苏因齐迷糊着,身体乏得很,脑子却停不下来。
酒席上那一张张脸在脑子里飞快闪过,耳朵里便全是嘈杂声音里那些人的自报家门。不过好像全都对不上号,那个一脸鼠相的应该是做布匹生意的,姓陈还是姓盛来着?有些文人气质的姓吴,是做衣料买卖还是开文房四宝店的;还有那些一张张带着谄媚笑容的脸,在面前飞速略过,苏因齐觉得烦躁,猛然睁开眼。原来他刚才睡着了。
酒劲过了,现在整个人倒是清醒异常。苏因齐推开窗,菱格窗下是一片平缓的房檐,他小心翼翼爬上去,踩着的瓦片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苏因齐忽然觉得有些无聊,早知道让齐萧把话说清楚了再赶走。
小时候他也爬过房顶,是因为老爹把他关在家里读书,他坐在书房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觉得浑身难受,爬上屋顶那刻,他觉得自己成功出逃一般。泰都的城真大,一大片屋顶延伸到天边。他正欣赏着,老爹撤掉了楼梯。他并不在乎,索性躺在屋顶上,看着蓝天晒着太阳。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有烁阳这么个地方,更想不到会躺在这里的屋顶。远处那黑黢黢的就是赤风岭,山势起伏如一头怪兽蛰伏,准备看准猎物伺机而动。烁阳也不大,时辰还早却已经安静如子夜,街上没有行人,连城里的灯火都只有零星几点,萤火虫一般忽明忽暗,远远的巷子里几声犬吠,楼下的街道上更夫敲着梆子路过,悠长的嗓音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原来已经夜深了。
传闻中元节鬼门大开,不宜夜游。可是白日里遇见那些人比鬼还难看,见识过了也不怕了。
常宁候在宣明殿外,迎皇上下朝。轿辇还没停稳,薛文怀便气冲冲从上面下来,跟着的石竹吓了一跳,忙上去搀扶。薛文怀也没理他,大步往里走。
石竹战战兢兢跟着,后面还有脸色同样难看的崔岳和段明启。
常宁微微抬手拦住石竹,顺手接过他手里捧着的冕冠,让他先退下。石竹感激地望了师父一眼,如蒙大赦一般默默退下了。
常宁将冕冠放在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亲自去替薛文怀宽衣。明黄色的龙袍上金线绣了九条飞腾的龙,缀着珍珠玛瑙,下摆是蓝色丝线掺着银线绣的海水纹,腰带上缀着七宝,看上去华丽又威严,只有穿的人才知道有多难受。
特别是盛夏。
薛文怀脱下厚重的袍子,心里的火气也稍稍平静了些。他盯着正在替他穿外衫的常宁道:“当初在太学里,跟霍以南交情如何?”
常宁平静地回话道:“霍大人勤勉,无暇跟他人结交。奴才平庸,更不敢唐突。”
“可是你说话比他讨人喜欢多了。”薛文怀道。
不必猜,今日朝上霍以南一定又秉公直言了。常宁不语,帮薛文怀理了理衣衫,退到一旁。
薛文怀伸手搭在常宁的肩上,抚摸猫一般地婆娑着他的脖颈,常宁是个清冷的人,不止脾性,肌骨都是冷的。天这样热,他的皮肤触上去光滑微凉,白玉一般让他爱不释手。他喜欢常宁这样的性子,隐忍、含蓄、知进退。
“皇上,两位大人还在外面候着。”常宁平静地说道。
薛文怀的拇指按在常宁脖子的动脉上,感受着规律的跳动。那跳动缓慢而有力,饱含着年轻的生命力,他忍不住有些嫉妒,于是手指越来越用力按压下去。
常宁微微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承受着。
薛文怀最喜欢他这个样子,带着禁欲的倔强。他手指一松,直接凑上去请咬着那片肌肤。
常宁睫毛颤了颤,依旧顺从并不退缩。
“常宁,中元节后,我们去行宫避暑吧,等入了秋再回来。”薛文怀松了口,重新抚了抚那一片微红的皮肤。
“奴才听皇上吩咐。”常宁躬身道。
薛文怀满意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往正殿去了,偏殿中的人各自退下,只有常宁立在原地,他木木地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拭着脖颈。
崔岳和段明启见皇上的神色比方才缓和不少,方才进来。
薛文怀扫过二人,轻笑道:“你们也不必如此,朕只是对御史台的话不大满意罢了。”
“是。”崔岳道,“小霍大人毕竟年纪尚轻,不懂其中利害。中元节做法事就是超度亡魂以示皇上恩泽,安抚民心。何况这法事用得了多少银子?御史台也是小题大做了。”
“朕定了要做的事,还不会因为他们反对就作罢。”薛文怀不悦地哼了一声,“礼部那边已经拟了名单,他御史台的人来不来无所谓!”
“皇上,臣还有一事。”崔岳躬身道。
“讲。”薛文怀允准。
崔岳道:“抚州传回消息,粮仓失火,本来准备即日起运的粮食全部被焚。”
“什么!”薛文怀双手撑在案桌上,“失火原因可有查明?”
“暂未查明。”崔岳谨慎道,“据抚州刺史杜于声的说法,是有人蓄意纵火,巡按使苏因齐得知消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却被歹人劫持,至今下落不明。”
“放肆!”薛文怀血气上涌,拍案而起到一半,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腿一软径直跌回座椅上。
常宁忙过来扶着,又倒了半盅热茶让薛文怀喝下,看着他面色渐渐恢复,才低声劝道:“皇上保重。”
下面的崔岳和段明启早已伏在地上,惊恐道:“未能替皇上分忧,臣等万死!”
薛文怀深吸几口气,渐渐缓了过来,抬手让常宁退下,看着二人半晌,才缓缓道:“起来吧,此事也不能怪你们。只是应如何补救?”
“皇上,”崔岳道,“臣以为苏因齐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能筹粮完成,能力方面自不用怀疑,只是对形势估计不足,不如让他戴罪立功,继续督办此事,相信他有了前次的经验,会更加谨慎。”
段明启附和道:“臣觉得崔大人之言有理。”
薛文怀点点头,叹道:“当初任用此人,御史台那边就有异议,你务必将朝中情形告知苏因齐,让他珍之重之,若再出什么意外,没人保得住他。”
事毕出了宫门,段明启瞄了侧前方心事重重的崔岳一眼,才道:“御史台真是欺人太甚,整日里诸事不管,只顾盯着各部大人找纰漏!”
崔岳顿了半步,等段明启与自己并行,才道:“前几年皇上见不得那群老东西偷奸耍滑,提拔了一群愣头青上来,在死水一般的朝堂上兴风作浪。那小霍大人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带着那帮人越言辞犀利。不过虽说御史台的气势日盛,好在皇上也不偏听偏信,总还是有我们一条活路的。”
说起霍以南,段明启对他是又恨又怕。为着户部钱粮的漏洞,霍以南不止一次当众质问,气势汹汹不给他留分毫情面。这次让苏因齐去筹粮,霍以南不但指崔岳随意任用,更说筹粮只事因由户部出面,意思就是他段明启懈怠。段明启刚分辩两句,他又扯出今年边关补给分配不公,偏重世家将领这一堆话,气得他七窍生烟,若不是碍于在朝堂之上,段明启恨不能立时冲过去将他毒打一顿。
现在听崔岳提起霍以南,段明启便知他也不满霍以南的言行,心中便有了打算。待送崔岳上了马车,段明启踱到自己车前,唤了跟着的小厮过来,附耳低语了几句,那小厮领命,很快便消失在原处街口。
烁阳。
程济正躺在逍遥椅上打盹,听脚步声自前面而来,睁眼看正是师爷高明。他黑瘦的脸晒得发红,汗水洇湿了前襟后背,脚步飞快,一路进了后堂来。
“老爷,查到了。”高明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说。
程济忙起身,亲自倒了杯凉茶递给他,问道:“如何?”
自打苏因齐到了烁阳,程济便派了身边最能信任的师爷去抚州打听消息。虽说两处相隔不远,也总需要三四日的时间。为了拖住苏因齐,程济故意让人在茶肆酒楼中散播消息,将苏因齐在赤风岭上几进几出的事编造夸大,让人对这个斯文俊雅天降大人浮想联翩,不但平日里行踪被暴露得一清二楚,就连言行举止也需注意,否则便让人添油加醋过度解读了去。
高明一气将茶喝干,才道:“这位苏大人的确是崔尚书那边保举的。自小在泰都长大,并无功名,只是与叙州李氏有些瓜葛。身边本来还有一个崔尚书派来的护卫,传闻二人关系非同寻常,只是那夜大火之后,苏大人与护卫双双失踪。火起当晚天空曾有凤凰涅槃的奇景,方圆十里可见。期初以为是天降吉兆,不曾想那凤凰最后散落做漫天火星,全落在粮仓上。而那凤凰出现也非偶然,是个道士所为。抚州的说法是,那道士逃跑时挟持了苏大人,抚州已经派了人四处搜寻,但至今未得下落。“
程济捋着胡须思忖片刻,对高明道:“你先去休息,顺便派人去叫那些财主士绅们来这里见我。”
“老爷这是要让他们出钱出粮?”高明诧异道。
程济轻蔑笑道:“这些年他们也算吃饱喝足了,眼下便到了吐些出来的时候。苏因齐是崔岳的人,崔岳是吏部尚书,穿着这身衣服便不好随意得罪。三千两银子现在不算什么,当年可是变卖了祖产才凑齐的。我可不能草率处置,免得这三千两打了水漂不算,还把自己折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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