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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
柳姨娘病榻缠绵三五日,整个人恹恹瘦损,银条儿似的,两片丰润鲜红的薄唇干枯失色,只有出的气,没见进的气。
王嬷嬷看着,觉得差不多也该预备下后事,以防到时做手脚不赢。马上就到绮霞轩和孙姨娘商议,孙若兰深觉她想得周到,不仅给了对牌,还拨了两个小厮相陪,免得她辛苦来回跑。
不受宠的姨娘,后事也不必过于铺张,只粗粗备下些香烛纸马,到时请禅和子过来念经烧灵就是。
王嬷嬷想着,同小厮拿着白事用的香烛纸马、经幡纸缯往库房去存东西,恰逢瑞云端水出来撞见,不觉惊讶出声:“王嬷嬷,你这是?”
王嬷嬷笑道:“这是给姨娘备下的,姑娘们到时候要用也方便。”
瑞云听见这话,那爆炭脾气上来,把手里那盆水用力泼将出去。
“我把你个黑心的老咬虫,毛都给你挦了!主子还没咽气呢,就巴巴地准备后事了,你安得什么心呐!”
王嬷嬷被泼得衣衫尽湿,又遭了这番痛骂,登时老脸通红,“姑娘,你也别说我,你们什么心思我不知道呢?只怕也早寻好下家了吧,姨娘没了,你们不正好去攀高枝!”
夜色漫上来,吞没最后一缕霞光。
陈雪游甩亮火折,点上灯,挨着床沿打盹的郑霜华忽然醒了,“外面在吵什么?”
“我去看看。”
陈雪游先将胳膊上搭着的一件鸦青缎子袄披在她身上,方打开门出去。
瑞云和王嬷嬷唾沫横飞,吵得不可开交。
陈雪游知道事情原委后,立马加入战团,骂得一句比一句脏:“你个老皮老肉老东西,都半截入土的人了,也不给自己积点阴德,说的话难听,办的事也难看,尖嘴猴腮刻薄相,人嫌狗厌的,是你,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王嬷嬷气得发怔,劈手夺过小厮手里的蜡烛,往陈雪游头上砸去。
陈雪游年轻,身手矫捷,轻而易举躲开,王嬷嬷继续扔,旁边的小厮都看傻了眼,丢下东西就跑。
“姓段的骚狐狸,别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勾搭上爷们就能享尽荣华富贵,等姨娘哪日把你卖给糟老头做妾,我看你还怎么得意?”
陈雪游笑道:“原来嬷嬷也知道我长得漂亮呀,倒也不用这么夸我,毕竟你老人家都快入土为安了,想漂亮,祈祷下辈子吧。”
王嬷嬷正要开口,登时被瑞云飞过来的一只绣鞋噎住。
“!!!”
她拔出鞋,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臭丫头们,老娘跟你们拼了!”
俗话说得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里面正打得不可开交,郑砚池走进院里,只觉眼前倏地一黑,一只木盆倒扣在他头上。
“哎哟,四爷,您没事吧?”小厮来喜放下手里的东西,郑四已把木盆揭下,脸色阴沉如阎罗。
“谁干的?”
三个人互相指着对方:“是她!”
两个丫头都指着嬷嬷,王嬷嬷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郑砚池走上前来,也不好揍她,便把木盆扣回她脑袋上,“给小爷戴着,在这里跪一个时辰。哼!”
瑞云瑟瑟发抖,紧握着陈雪游的手,哽道:“呜呜,我怕。”
“别怕。”
陈雪游挺身上前,“四爷到此,有何贵干呢?”
郑砚池掀起眼皮,瞥她一眼,正要发作,被来喜拉住衣袖。
他马上语气缓和下来,“我来探望姨娘,你们让开。”
两人只好闪到一边。
郑砚池进了屋,身后来喜抱着两只大红缎子的锦盒紧跟其上。
陈雪游把朱红槅子门带上,也跟进来,顺手打开桌上锦盒,只见里面放着两条百年老山参,是特意拿来给姨娘滋补身体的。这山参这么珍贵,不像是郑砚池能拿得出来的,必然要经过几位长辈同意。
可孙姨娘前日分明才一脸歉意地说,家里的人参及到用时也不知哪里去找,好容易称出二两指头粗细的参,只是有些朽坏,药效自然也没那么好。
那更不是太太,太太平素吃斋念佛,也极少有用到人参的时候,况且这两支参上面还沾着些新泥,显然是才挖出来不久。
说来也奇,郑砚池自打进屋子,就大改往日顽劣性情,和三姑娘说话也温和平顺,对姨娘也是恭敬有加,没开口便噗通跪在床边,握住柳姨娘那只又干又皱的手。
“儿子不孝,未能及时来看姨娘,儿子有罪。”
“姨娘,您可得把身子养好,不然儿子没了亲娘可怎么活呀?”
“姨娘,以前都是儿子的错,您别放在心上,等您病好,儿子再来看您。”
郑砚池声音哽咽,不时抬手背眼泪,仿佛心中极其悲痛。
陈雪游浑身直冒鸡皮疙瘩,这么浮夸的演技也好意思在她面前班门弄斧,她可是科班出身,演长剧的。
演技这个东西,要打动人,得讲究细腻真实,他这直愣愣背台词似的,哪会有人信?
没想到柳姨娘真信了他的激情朗诵,一个劲赞他孝心可嘉。
生生把日日床前侍奉汤药,衣不解带的女儿郑霜华给比了下去。
郑三姑娘倒不计较,她总是安慰自己,池哥儿从小不在母亲身边,母亲更惦记池哥儿也是情有可原的,自己万不可因此生了怨恨之心。
被郑四一番肺腑之言打动,柳姨娘甚觉欣慰,郁结的眉头舒展,憔悴的脸上也有了几分光彩。
“池儿,你乖,一定要常来看姨娘啊。”
“是,儿子会的。”
郑砚池闲话几句,生怕打扰柳姨娘休息,匆忙告辞,实则是真演不能再演,只怕多一秒就要露馅。
出得院门,郑砚池没回梵音堂,而是朝承恩堂的方向行去,陈雪游蹑足潜踪,悄悄跟上。
如今不裹脚,连跟踪人都方便许多。
从游廊下来,过东北角角门处,他父亲恰好迎面走来,见郑砚池已从漪兰阁返回,忙问道:“是池儿啊,可去看过你母亲了?”
“看过了。”
郑鹤秋声音颤抖:“她…她如今可好些?”
“看着身子不大好呢,浑身瘦得只有骨头了。”
“我教你的话,你都说了没?她什么反应?”
“她…姨娘她很高兴。”
陈雪游此刻方明白,郑砚池背后必有高人指点,不然以他那个倔强火爆性子,哪会说出那等宽慰温柔之语。
这背后的高人正是郑家主君郑鹤秋。
原来还担心他不念旧情,以为他不闻不问是因为无情无义,所以放任柳姨娘自生自灭,没想到他居然还想着去寻百年老山参给姨娘治病。
也算有情有义,陈雪游顿时喜上眉梢,只盼着柳姨娘病好,早日和老爷重修旧好。
可柳姨娘生性倔强,若肯服软,也不是今日这等情形。如今她心头最记挂儿子郑砚池,若母子关系缓和,再借由他做中间人,来撮合主君跟姨娘,便容易许多。
小孩子还是很容易讨好的。
池哥儿不过少年心性,无非是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柳姨娘往日送他生辰贺礼,看着是用心,可没送到心坎上,人家也根本不当回事。
只有投其所好,送郑砚池真正喜欢的,让他欲罢不能的。
可他喜欢什么呢?
翌日上午,陈雪游将院里诸事料理,随即赶去梵音堂。
郑砚池独居梵音堂偏院一隅,其卧处名曰照雪居,据说身边七八个丫头伺候,但因他五弟年纪更小,体弱多病,总是人手不够,时不时调几个丫头过去临危受命。
郑四嫌麻烦,也懒得再叫她们回来。
如今他身边只有个贴身侍婢小红,和在外头做粗笨功夫的丫头银霜,原本还有奶妈李氏照顾,只是近来又被撵出去,这小院越发冷冷清清。
院子里,一个粗壮的丫头持着大扫帚,哗哗哗地扫落叶,大开大合,迅捷如雷。
还有一个珠圆玉润的小丫头在天井边晾衣裳,个子显然有些不够,搬着把凳子正要踩上去,陈雪游进来便喊:“小红可在?”
小红听见叫唤,跳下凳子,主动跑过去,“姐姐,你找我?”
“你就是小红呀。”陈雪游笑吟吟道:“我是漪兰阁的段青萍,你叫我青萍就好。对了,四爷可在屋里么?”
小红摇摇头,“四爷大早便出去玩了。”
“哦,去哪里玩,四爷这一天天的到处跑,他都在外面玩些什么?”
小红眉头紧锁,思索半日,“我也不知道。”
褚明月远远看见,笑嘻嘻地走来,对段青萍道:“你问这傻丫头,还不如问我,她晓得什么,她呀,小时候脑子烧坏过,不大聪明的。”
小红的确较普通的姑娘家是蠢笨些,不过心里很有自知之明,平时不与人争执,只安分做事,纵是受罚,她也不晓得要抱怨的。
且日复一日手上都是这些活,倒也勉勉强强顾得过来,再细致的虽不能够,好在郑砚池自己也能应付。
“那倒真是可怜。”陈雪游眼中流露出同情之色。
一个傻丫头,给人家当贴身侍婢,想必之前吃过不少苦头。
小红笑嘻嘻道:“我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呀。”说完,又蹦蹦跳跳回去晾衣裳。
两人望着小姑娘雀跃的背影,无不感叹:“她倒是知足。”
“可不是么,傻人有傻福。”
是夜,下人房里,一灯如豆,映出壁上两道纤长的身影。
桌上堆满各种布料,小竹筐里满是从旧袄子里拆出来的棉花。
陈雪游一笔一画将图样画好,瑞云照着图样,用白色绒布裹了团棉花缝好。
“对,这个位置缝好,肚子应该再挺些。”
“眉毛是这样的,嘴巴再翘点儿,得体现他的神气呀!”
两个人反复比对调试,势要把池哥儿的生辰礼赶紧做出来。
熬到天明,东方既白,瑞云吹灭灯,丢了手里的活计,倒头伏在桌案上。
“不行,我得睡会儿。”
“睡吧。”
陈雪游仍是精神头十足,她拿起娃娃,细看五官,眉如刀裁,眼神凌厉,小嘴一撅,赫然就是四少爷郑砚池的模样。
瑞云沉沉睡去,陈雪游抱了条毯子给她盖上,抓起桌上的娃娃夹在身后,出门去见柳姨娘和郑三姑娘。
郑三姑娘才醒,乍然看见这光屁股光身子的男娃娃,羞得满脸通红,蹙起眉道:“哟,你怎么做个这样的人偶,又不穿衣服,真是怪臊的。”
“我认得,这是池哥儿。”柳姨娘撑着床沿起来。
这些日子,靠着两支山参调养元气,柳姨娘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
“对对对,”陈雪游补充道:“回头给池哥儿做身威风凛凛大将军的衣服,他一定喜欢,姨娘觉得呢?”
“很好。”
郑霜华牵起青萍的手,翻开她满是厚茧的掌心瞧了瞧,叹道:“青萍姐姐,做衣服得用缎面才好看,还要绣金线才显奢华富丽,这缎子最是娇嫩,你也不看看你的手,都是茧子,可不得刮出毛刺来。你不知道,我这四弟挑剔得很,有毛刺他是绝对不要的。”
陈雪游听得怔怔的,她对刺绣的知识不甚了解,平时只给瑞云打打下手,做点粗糙的活计,哪里晓得这些门道。
“那可怎么好?”
郑霜华望向姨娘,笑叹道:“说不得,那只能是我来缝了。”
若是单为四弟,她懒得费这些功夫去讨好他,可她不做,姨娘却不知得操多少心,她大病初愈,可再不能累着了。
如她所愿,母亲极是欣慰,夸她懂事孝顺。
哎呀,真是皆大欢喜,大家都很满意,她心满意足。
至于她自己高不高兴,那又有什么要紧。
郑砚池生辰那日,柳姨娘早早起来梳妆,珠翠堆盈,凤钗半卸,又体面又俏丽,怎么着也不会让儿子没面子。
只是郑砚池虽挨过父亲教育,脾气有所收敛,对生母还是那样疏离冷淡。
柳琴心莲步轻移走进屋来,急命青萍将一只大红锦盒递给小红,“池哥儿恭喜,今日又长一岁,可吃过长寿面了?”
郑砚池只淡淡扫她一眼,慢悠悠起身,和姨娘行礼问安。
“吃过了,姨娘请到外头吃茶。”
柳琴心堆在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只好转身去外面坐。
各房的礼物陆陆续续送进来。
柳姨娘和段青萍在外间干坐着,都有些不是滋味。
只见关妈妈踅进房内,手上抱着一只紫檀木匣道:“哥儿快来,这是太太的贺礼。”
郑砚池出来迎接,兴奋叫道:“快拿来我瞧瞧,母亲今年送了什么?”
相形见绌,柳姨娘心里很是酸楚。
关妈妈打开匣子,明黄的缎面上托着一串宝塔珊瑚珠,颗颗大小不一,如同宝塔,故有此名。珠子色泽莹润红亮,在手里摩挲一番,比玉的质地还温润。
“太太说了,这是慧明大师开过光的珠子,必能保佑哥儿一生福泽康健,福寿绵延。”
“哈哈哈,池儿喜欢,嬷嬷替我谢过太太!”
柳姨娘被晾在那里,一直都没有人过来斟茶,梵音堂的丫鬟宁可闲着在那里拌嘴,也不肯搭理她们。
陈雪游知道,这些人向来是拜高踩低的,见柳姨娘既不讨老爷喜欢,更不得儿子待见,就越发怠慢了。
她拦住一个路过的青衣小婢,“有你们这样待客的吗?姨娘都在这里等了这么久,连杯茶水都没有!”
那小丫鬟昂起头,很是不屑,"想喝水啊?自己倒啊,那桌上又不是没有!"
“你!”
“算了,青萍,我们回去吧。”
倒是小红忙活半天,终于得空,托着一只丹漆茶盘进来,“姨娘恕罪,今儿人多,实在有些忙不过来。”
柳姨娘笑道:“辛苦你,茶不吃了,既然池哥儿忙得很,我们也不打扰了。”
小红捧着茶盘不知所措愣在那里,郑砚池叫她,“还愣着坐什么?给关妈妈上茶。”
漪兰阁。
“这次肯定是白费功夫,四爷那里要什么好东西没有,怎么会看得上我们送的东西?”
瑞云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陈雪游叹了口气。
别说看上,郑砚池连盒子都不愿打开。
郑霜华怕姨娘伤心,笑着安慰道:“四弟终究是小孩子,好奇心重,兴许晚些时候就打开盒子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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