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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正殿很大,富丽堂皇,人一踏进去,会显得很渺小。
皇帝负手而立于桌案后,红曳撒被光照着,一根毛边都瞧不见,平整极了,不知内侍细心熨贴了多久才能泛着如此光泽。
大理石的地板上被砚台砸了个坑,香墨撒了一地。
吴钦不怕脏袍子,跪了上去,遮住那片污渍。
“皇爷,翰林院来人讲经了。”
“滚,朕现在不想听。”
吴钦咽了口唾沫,余光瞥一眼跪在一旁,脊背挺直的赵枭:“皇爷……是赵大人来了。”
皇帝沉默着。
半晌,他缓缓转过身子来,红曳撒的前襟沾了些墨汁,白皙的领口被蹭脏了。
他坐了下去,敲了敲桌沿。
吴钦立马就会意了,顾不得抹自己满头的汗,把砚台拾起来,拿袖子又擦又抹,透亮干净了才递上去。
皇帝一挥手,吴钦又躬身退出去了,临了前把赵枭的书笈背走了,带上门,把外头的热气挡住了。
赵枭一看,他跪的那片地方,墨渍被蹭光了。
她还是跪着:“臣,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没有叫她起身,拿起狼毫,又沾了新墨,摊开一张纸,慢悠悠地写字。
石板很硬,赵枭就这么跪着,尖锐的疼窜上来,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热浪贴上来,后背就渗出汗,领口被浸湿了。
皇帝写啊写,写了一会儿,叹口气,把笔一撂。
“独远啊,”他叫的这样亲近,“来,看看朕的字。”
忍着双膝的疼,赵枭起身,走到案前,皇帝摊开那副字,就写了四个:正大光明。
皇帝看着字:“乾元宫里,朕坐的位子上头,挂着牌匾,就写了这四个字,被烧了。”
“宫里人说乾元宫不是凑巧烧的,是天罚。不然宫里那么多树,偏偏击中朕宫里的那棵。”
“朕的祖宗坐了那么些年它都不倒,朕坐了,它就倒了。你说,是天罚吗?”
皇帝看着她,眼睛黑漆漆的,瞧不出什么情绪来。
赵枭看着那幅字,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她垂眸:“事在人为,关天何事?乾元宫走水,是宫里人失察,办事不力,陛下该罚他们。”
皇帝点点头:“罚是罚了,在树底下,朕打了他们板子,死了一些人,可这到底是件祸事。”
“自古福祸相倚,”赵枭终于不看那副字,看了眼皇帝,“这也未必是祸。”
皇帝阴着脸:“你不要哄我。这怎么不是祸?方才吵架,你也听见了,外头有答敢闹,里头有大旱闹,我的宫也毁了,有什么福气?”
赵枭抿唇,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我说了,皇上不要生气。”
皇帝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也罢,你说。”
“答敢虏边是大事,钱必须批给工部,三百万两,全部。不然粮草、冬衣、兵马都要告急,趁现在,一鼓作气把答敢打出去,叫他们不敢再来。”
皇帝“嗯”了一声。
赵枭沉吟一番,又道:“至于河东的大旱……臣以为,既然有灾,应先派人去赈灾,民生艰苦,减去一年正税也好。”
皇帝呵呵一笑:“户部正缺钱呢,河东减了税,钱袋子都漏风,包延还不得气死呀?”
赵枭沉吟一番,终于抬头:“河东乃簪缨世家聚集之地,乡绅豪族众多,叫他们多掏一些钱,解了这燃眉之急也好。”
“老东西们舍得掏钱?”
赵枭有点讽刺地讲:“河东多义绅。谁捐粮多,谁的名字就刻在府衙功德碑上,县志单开上一页过过瘾。再不济,家里子弟进国子监读书,赏个虚衔官身,送他个名利双收。”
皇帝笑了两声:“你这是把朕的恩典当筹码卖了。”
皇帝听罢,似笑非笑:“你这是拿朕的恩典,做了一笔好买卖。名利双收,懂事的老财们,是该动心了。”
赵枭垂眸,声音压低了些:“陛下圣明。至于……那些既不爱名,也不图利,乃至囤积居奇、为富不仁的……”
她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皇帝却已经懂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而了然的光芒,替她说出了下文:
“至于那些冥顽不灵的……河东三司衙门里,难道就找不出一两桩像样的旧案?侵田、漏税、结交地方,哪一条不够敲打?”他轻轻哼了一声,“敬酒不吃,自然有罚酒候着。赵卿,你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说的不就是这个么?”
赵枭深深躬身:“陛下洞见万里,臣……只是虑及民生维艰。”
皇帝靠回椅背,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良久,才缓缓道:
“你这法子,听着倒周全。先给甜枣,再备杀威棒。让懂事的出血买平安,让不懂事的……倾家荡产。”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盯住赵枭,似乎要说些什么狠话。
“拟个条陈吧。”皇帝最终只是摆摆手,语气恢复平淡,“把你说的写清楚,发往内阁,让何韫和包延去议。”
赵枭抿着唇,立在原地,不说话了。
皇帝等了一会,殿内沉寂着,热气一点点漫上来,烧得他有些不耐烦。
皇帝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很不高兴:“行了,下去吧。”
赵枭不动。
皇帝生气,证明她所想无错。答敢、河东皇帝心里早有一杆秤,她说得这些,皇帝未必想不到。
他最想听的,并不是这些。
皇帝见她不动,拧眉盯着她:“朕叫你下去。”
赵枭这才动了动唇:“至于修宫的事,臣已有腹稿。”
皇帝绷紧下颌,半晌,抬下巴示意她说。
赵枭后退了几步。
“包大人的话有些道理,何大人的话也没有错。宫殿要修,修缮期间,您得住在仁寿宫。”
皇帝一拍桌子:“钱呢?银子呢?”
赵枭摇摇头赵枭:“陛下,工部报账三百万两,未必是实。历朝大工,物料、匠役的报价,层层上报时浮冒几成,乃是常情。”
皇帝冷声道:“你的意思,是工部贪了?”
赵枭摇头:“臣不敢妄断。臣的意思是,陛下或可下旨,命户部、工部与都察院三方会审,重核修缮细目。一来,核减浮费,彰显陛下俭德,堵朝野之口;二来,查核的过程本身,便能压下许多不必要的开支。”
皇帝哂道:“便是核减一半,也有一百五十万两的缺口!这钱能从天上掉下来?”
赵枭深吸一口气,声音更沉,却字字清晰:“陛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亦需非常之名。臣听闻,太后娘娘慈心礼佛,为陛下及社稷祈福,早年曾备下一笔建庙的功德银,物料匠役俱已齐备。”
她略作停顿,观察皇帝神色,才继续道:“如今乾元宫罹难,陛下若暂居仁寿宫,太后闻之,必心痛如绞。”
“陛下若启用此资以应宫室急难,此乃子困母救,合乎天伦;急难从权,未悖孝道。待国用稍裕,陛下再为太后兴建更宏丽的庙宇,补全功德,岂非两全?”
皇帝听罢,站起来,指着她:“你放肆!太后一心向佛,这庙宇岂能动它。”
赵枭跪下去:“皇上息怒。”
皇帝气得走下台阶,离她只有几步之遥。
“你真是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你是要把朕陷入不忠不孝之地!”
赵枭不抬头:“臣不敢。但臣以为,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皇上乃九洲之主,栖居废帝幽禁之所万万不可,想必太后娘娘也不忍看您如此!庙宇事小,修宫事大,望皇上三思!”
皇帝来回踱步。
脚步声却并不急促,似是在思量。
赵枭没有听到答复。
皇帝生了气,却没有砸东西,只是指着她。
“你给朕走,立刻马上。”
小酒窝不动声色地靠在墙上,借力偷闲,伞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
吴钦听见了皇帝的怒吼,叹口气,看一眼小酒窝,叫了一声:“金尚,来,”
金尚打起了精神,小心翼翼凑过去。
吴钦手才抬起来,金尚就像猫似地闭上眼睛,睫毛不停地颤抖,生怕阴影之下又是巴掌。
预想的痛感没有传来,吴钦宽厚粗糙的手掌敷在半张红面皮上,轻轻摩挲。
金尚惊讶地抬眼,吴钦那双眼里是无奈和几分慈爱,他问:“疼吗?”
金尚愣了一下,头摇的厉害:“不疼!干爹教训的是,是儿子错了。”
“呵呵。”吴钦笑了两声。
“一会儿把赵大人好好送回去,别怠慢。”吴钦这样交代着。
吴钦教他在宫里,要审时度势,他只学了皮毛,皇帝的怒吼言犹在耳,惹了万岁如此雷霆震怒的人,为什么要好好对待呢?
斟酌着,于是便问了。
吴钦还是笑了两声,并不接话,拍拍他的脸,白花花、肉嘟嘟的脸颊就颤抖着。
“傻小子,我不会害你。”
金尚是听话的。
他替赵枭打伞,热得发懵也没让她晒着一点。
文华殿离翰林院不近,赵枭走着走着,停下来,推了金尚一把:“你走吧,我自己回。”
金尚以为她生气了,忙跪下来:“老祖宗吩咐了,叫我送您,送不到,奴婢要挨板子的,求您开开恩。”
赵枭很想自己静静,天气很热,她心里头很烦,宫里的人,除了皇帝,每一个,连她自己总要跪来跪去,更叫她烦。
赵枭瞧着那底下,日头那么盛,金尚的小白脸晒红了,汗直直往下淌,也不敢看她,就这么握着伞,跪着。
赵枭一甩袖子,朝前走了,走得很快。
金尚忙抬脚追,却怎么也跟不上,原是替她遮阳的伞,全打在自个身上,后半段路,倒是没那么热了。
又下雨了,暑气消散了些。
赵枭靠着窗子,搁下笔。
古籍抄的差不多了,再有几日,就能出宫去了。
她待得有些久,心里头很闷。
支开窗子,见着几个小内侍握着笤帚,站在廊下避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雨噼里叭啦地砸下来,话夹在雨滴里,砸进赵枭的耳朵。
“我的月钱又减了。”
“我的也是。”
“哼,慈宁宫回来一帮人,要吃要喝,不减怎么养。”
“到底是太后的人,金贵。”
“不是说放出去建庙,好端端的,回来作甚?”
“这咱哪儿知道。”
赵枭合了窗子。
她笑了一声,不过那笑声却比外头的雨还要冷。
雨停了。
翰林院被冲得发霉的门终于打开了。
赵枭的同僚们,撂了笔墨,三两聚集,勾肩搭背,踩着钟鼓司的鼓声,乌泱泱出了门。
下值了。
赵枭慢腾腾拾掇自己的东西,临了跟着人群往外头走。
正走着,肩头忽然一沉。
赵枭回头,见来人穿着黑帖里,外头套着曳撒,戴小帽,佩刀,一双凤眼很精神,上上下下一打量,侧过身,让出一顶小官轿,两个同样的黑帖里,一左一右,抬着轿子。
“请。”
言简意赅,就扔出一个字。
来人者是老相识,乃北司镇抚使,其名如人,叫个李凤卿。
力士比内官脚快,钟鼓司下值的鼓还没有敲罢,就把赵枭一路颠到了地儿,赵枭下了轿,胃里多少有些翻江倒海,李凤卿见她脚步虚浮,伸手扶了一把。
这一扶,多少叫他有些汗颜。
虽是文官,可手臂细瘦,倒像个女子。
赵枭甩开他,没有道谢。
李凤卿不在乎她给不给面子,掀了曳撒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闪身进了殿门,没一会儿又跑出来,还是一个字:“请。”
赵枭打眼一瞧,宫殿是很大的,就是旧了点,偏了点,檐下挂着匾额,三个字扣上去,仁寿宫。
殿里不知燃了什么香,烟雾缭绕,香气浓郁,一踏进去,熏的人晕头转向,能在烟里栽跟头。
走近两步,殿里打了一座佛龛,供了尊佛,皇帝就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眼紧闭。
赵枭才要跪,皇帝就开口:“独远,扶朕起来。”
吴钦就在一旁侍候,上前两步的脚又退回去,笑吟吟看着赵枭。
赵枭伸出手去,皇帝就搭上去。
等他起身,赵枭手里也多了个东西,沉甸甸,凉冰冰。
她低头一瞧,头皮炸起来,顾不得镇定,睁圆了眼:“这……”
皇帝看着她,问:“敢接吗?”
这东西交到手上,鬼也明白要她接什么。
赵枭就跪下去,很复杂,又有些颤抖地叫了一声:“皇上……”
皇帝慢悠悠地踱步,声音也就慢悠悠回荡在殿上,像是问又像是答。
“独远,朕能信你吗。”
小内侍的话言犹在耳。
赵枭握紧掌心里的东西,那要人命的东西小却精,端在手里,沉得要命:“皇上不信,又何故将太后派去的人谴回呢?”
皇帝闷闷笑了两声:“你消息倒是灵通。太后毕竟是疼朕的,朕说要,她也就给了。”
如此母慈子孝,就算是扔到朝廷论,史书上也是一段佳话。
赵枭听罢,又是一个大礼:“那,臣先恭贺皇帝修宫之喜,愿乾元宫光彩更甚从前。”
皇帝笑得更开怀了。
走过去,将赵枭扶起来:“你之言不无道理,朕听了,也想了,就照你说得办吧。朕信你,河东的事朕就交给你,你要好好的办。”
他手一扬,吴钦就凑上来:“大伴,替朕宣旨吧。”
吴钦是掌印太监,常代天子拟旨盖印。
得令,他从袖口掏出圣旨展开:“翰林院修撰赵逍接旨——”
赵枭又跪下去,挺直脊背:“臣赵逍,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翰林院修撰赵枭,才识卓绝,忠耿可嘉。前奏河东事,深契朕心。
特擢为都察院监察御史,授巡按河东道之职,兼领钦差,督办税政赈务。赐绯衣银鱼,准尔持节巡察,便宜行事。凡吏治得失,民生利病,皆得密折奏闻。遇贪渎害民者,五品以下即行拿问,四品以上劾奏侍参。
尔当秉公持正,肃清吏治,以安民生。莫负朕望。”
收了圣旨,吴钦难得笑的真心:“奴婢恭喜大人了。”
赵枭深吸一口气,跪倒在地:“臣,接旨,定不负圣意。”
皇帝背过身去:“河东情况复杂,又逢大旱,是块难啃的骨头,你一人前去,定然不行。”
“朕派佥都御史金书雪与你一道,给朕好好洗一洗河东。”
随后,皇帝又贴在她耳旁,嘀咕了一句,连吴钦都没有听清。
只是看赵枭的神色,他想,或许说的不是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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