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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灼
雪粒子裹着寒风打在脸上,细痒又刺痛。
狄弋缩了缩脖子,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却还是挡不住钻缝的凉意。
他手里攥着那张银行卡,卡片被体温焐得温热。
楼下的路灯昏黄,雪丝在光里看得分明,慢悠悠地飘着,落在他的发梢、肩头,积起薄薄一层白。
他本想等天蒙蒙亮再上去,毕竟现在已是深夜,衪母年纪大了,该早就歇下了,他不愿再以这样尴尬的身份,打扰她的安稳。
就在他仰头望着三楼那扇还亮着微光的窗户时,楼道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衪母披着件厚棉袄走了下来,看见他站在雪地里,眉头立刻拧了起来,脚步也加快了些:
“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冻着?快进去。”
她的声音带着嗔怪,伸手就去拉狄弋的胳膊,力道熟稔又亲昵,和从前无数个日子里一样。
那时他总跟着阿木回家,晚归时衪母也是这样,一边数落阿木不懂事,一边拉着他的手往屋里带,掌心的温度暖得能焐热整个寒冬。
狄弋浑身一僵,下意识想往后缩,可胳膊被她攥得结实,那股熟悉的暖意透过衣袖渗进来,让他喉咙发紧,终究还是没躲开。
他垂着眼,睫毛上沾了点雪沫,只讷讷地喊了声“阿姨”。
这声称呼让衪母的动作顿了顿,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
她看着狄弋的眼睛,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漫上浓浓的心疼。
从前狄弋跟着阿木,一口一个“妈”喊得清甜,黏人得很,如今这一声生分的“阿姨”,像一道无形的墙,猝不及防地隔在了两人中间。
楼道里的暖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进了屋,暖黄的灯光瞬间将他包裹,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饭菜香和洗衣液的味道,是独属于家的气息。
这种味道,自从阿木走后,狄弋已经很久没感受过了。
沙发上搭着一条灰色的毛毯,是阿木总爱裹着看电视的那条;墙上挂着的全家福里,阿木笑得眉眼弯弯,胳膊搭在他的肩上,那时他还搂着衪母的胳膊,喊着“妈,看镜头”。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却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狄弋站在玄关,没敢再往里走,仿佛多走一步,都是对这份“过去”的僭越。
狄弋目光掠过衪母鬓角的碎发,不知何时添了几缕银丝,在暖黄灯光下格外扎眼。
他把卡在掌心攥得更紧:“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这不是起夜上厕所,掀开窗帘就看见你在楼下戳着,雪天寒地的,哪能放心。”
她顺势往他手里塞了杯热姜茶,瓷杯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微颤。
狄弋没喝,只是将姜茶放在玄关的鞋柜上,转身时,手指捏着银行卡递了过去:
“这是阿木以前给我的,里面的钱没动过。”
衪母看着他递过来的卡,又看了看他冻得泛红的脸颊和紧绷的下颌线,眼底漫起一层酸涩。
她没有接,只是轻声问:“想清楚了?”
狄弋的视线黏在卡面的暗纹上,那纹路是阿木当初特意选的,说像他们第一次牵手时走过的老街石板路。
他想起阿木当初把卡塞给他时的模样,笑着说“以后我养你”,语气坦荡又温柔。
可那时他只当是玩笑,从没动过里面的一分钱,如今想来,那些被他忽略的温柔,竟成了再也触碰不到的过往。
他缓缓抬起头,眼底透着一丝近乎固执的决绝,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嗯。”
衪母沉默了几秒,忽然轻声问:“那你还会来看我吗?”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破了狄弋刻意维持的平静。
他喉咙发紧,嘴角扯了扯,尽可能挤出一丝笑容:“当然。”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勇气再来。
这个满是阿木痕迹的地方,每一寸空气都浸着回忆,每一次踏进来,都像在结痂的伤口上再划一刀。
可看着衪母鬓角的银丝和眼底的期盼,他实在说不出半个“不”字。
他伸手,轻轻握住衪母微凉的手,掌心的温度坦诚而安稳:
“不管阿木在不在,我早已经把你当亲人了。”
衪母怔怔地看着他,眼眶瞬间红了,她别过脸,用袖口悄悄擦了擦眼角。
这些日子,她总怕阿木走后,这个自己疼了三年多的孩子,会彻底从这个家里消失。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簌簌地敲打着窗户,像无数细碎的私语,漫进暖黄的灯光里。
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放下的过往,都在这沉默的对视与掌心的温度里,慢慢沉淀成了最安稳的羁绊。
“肆哥,”小弟的声音在门口顿了顿,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狄弋跟白哥干去了,老大说你要是缺人的话就和他说。”
肆郁没应声,脚步沉沉地踏进房间。
狄弋的东西果然都搬走了。原本堆着几本书的桌面,此刻空荡荡的,衬得正中央那枚平安锁格外扎眼。
肆郁缓缓坐下,指尖触碰到那枚平安锁。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带着被摩挲许久的温润弧度,却再没有半分人气。
他捏起平安锁,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模糊的纹路。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钝痛密密麻麻地涌上来。
他想起狄弋胸口那道刺眼的牙印——原来那些他以为的抗拒和介意,到头来,却成了把人推远的利器。
肆郁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肆郁才从楼梯上下来。
长条桌旁围坐着几个小弟,碗筷碰撞声混着笑声,闹哄哄地填着屋子,唯独少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们听说没?今天才第一天,白哥就让狄弋去杀人了。”
一个小弟扒着饭,声音压得不算低,却足够让刚落座的肆郁听得一清二楚。
另一个人挑眉,夹菜的手顿了顿:“他以前跟着肆哥的时候,哪碰过这种脏活?就他那性子,敢下手?”
“谁知道呢,白哥的话谁敢不听?”,议论声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针,一下下扎在肆郁心上。
他放下筷子,起身就往外走。
门外的晚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胸口那股憋得发慌的闷疼,他望着远处模糊的路灯,脑子里全是狄弋以前跟在他身后,眼神干净又执拗的模样。
白哥这是故意的。
他太清楚狄弋是肆郁的软肋,故意把最狠的活扔给狄弋,既是试探,更是敲打。
肆郁想起以前,狄弋跟着他,他从不让狄弋沾这些阴私勾当。
可现在,他护不住了。
这种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怕的不是狄弋变了,而是怕这黑暗的漩涡,终究会把那个他想护着的人,彻底吞噬。
课堂上老师的讲课声像隔了层雾,模糊又遥远,肆郁的视线牢牢黏在狄弋身上。
狄弋趴在桌上,胳膊垫着脑袋,侧脸埋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下颌线。
他睡得很沉,连眉头都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偶尔指尖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露出袖口下没完全遮住的纱布边角——那抹隐约的白,在深色校服上格外刺眼。
肆郁的心脏又开始发紧。
这小子一定折腾了一整晚,要么是处理伤口,要么是被那桩命案缠得没法合眼。
以前的狄弋,哪会这样毫无顾忌地趴着,连姿态都透着股脱力的脆弱。
肆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酸溜溜的,又带着说不出的疼。
接下来的日子,狄弋日日跟着白哥奔走。
他不再掩饰骨子里的狠劲,出手愈发凌厉,每一拳都带着破釜沉舟的戾气,像是要将满心积压的愤懑与不甘,尽数倾泻在拳头上。
他归来得愈发迟,深夜的仓库常只剩他带着烟酒味与淡淡血腥味的身影。
肆郁鲜少能与他碰面,关于他的种种,大多是从旁人的闲谈碎语里拼凑而来——说他下手有多狠,说他替白哥挡了多少事,却没人知道他眼底深处藏着的挣扎。
白哥的场子近来不太平,对面帮派频频挑衅,三番两次砸了货、伤了人。
这天夜里,狄弋回来时,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额角新添了道伤口,血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淌,眼神比往常更沉。
“喏,我说什么来着,狄弋这人,命硬得很。”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几个小弟叼着烟,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散漫。
他们早就缩了回来,身上连点擦伤都没有,此刻正斜睨着狄弋的背影,“白哥都没发话护着他,咱们凑什么热闹?万一被对面帮派盯上,得不偿失。”
另一个小弟附和着笑,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没人去看狄弋那几乎要撑不住的脚步。
狄弋像没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径直走向房间,门被他随手一带,没关严,留了道指宽的缝。
肆郁就躲在斜对面的墙角,透过那道门缝,看见他从抽屉里摸出一瓶医用酒精,连瓶盖都没拧稳,就直接往左臂的伤口上倒。
“滋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肆郁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他看见狄弋的身体猛地绷紧,后背的肌肉顺着单薄的衣服隆起一道僵硬的弧线,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却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额角的血淌得更急了,他抬手用手背胡乱擦了擦,掌心顿时沾满了暗红,反倒让那道伤口显得更狰狞。
肆郁对他的怨气还梗在喉咙里,那些没说出口的质问、没来得及发泄的情况,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刺,扎得肆郁又疼又慌。
他看见狄弋试图用没受伤的右手去缠新的绷带,可动作笨拙得很,绷带缠了几圈都松松散散,还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狄弋倒吸一口凉气,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还是倔强地重新来过。
肆郁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
眼眶忽然就热了,望着他独自硬扛伤口的模样,那些积攒的怨气,竟在顷刻间化作了密密麻麻的心疼。
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小弟们的笑谈也消失在拐角。
只有狄弋房间里偶尔传来的、极轻的布料摩擦声,像一根细弦,反复拉扯着肆郁那颗又硬又软的心。
那道没关严的门缝,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两个相互牵挂却又彼此疏离的人。
方才处理伤口时,狄弋其实早就察觉了门外的动静,可此刻走廊里的影子动了动,似乎是要离开。
狄弋的心猛地一紧,几乎要控制不住地伸手去开门,可理智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他不能让肆郁进来,不能让他再次靠近自己这个带着别人痕迹的人。
狄弋缓缓闭上眼,左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心里的疼却更甚。
他知道肆郁在等一个解释,而他,却暂时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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