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时酒满

　　翌日辰时，柳菘蓝来到侯府。
　　管家上前迎接，柳菘蓝看到他的双眼都哭肿了，眼角尚有泪痕。
　　他亲切说道：“柳公子，您来啦！”
　　柳菘蓝点头，说：“是。周管家，我来了。您，要照顾好自己。”
　　闻言，周管家下意识地擦了眼睛。他向柳菘蓝微微鞠躬，与他道谢：“多谢柳公子关心。老奴先带您进去吧，诸位公子都在大堂。请随我来。”
　　柳菘蓝微微欠身，说：“麻烦周管家了。”
　　柳菘蓝跟随周管家进入大堂。他看到，周苑华跪在垫子上，身边站着楚陵游，苏木；未见周京墨。
　　他与三人打招呼：“苑华哥，陵游，苏木。”
　　三人闻声望去，见是柳菘蓝，点头以示回应。
　　柳菘蓝来到棺木面前，三次鞠躬，又转身对着周芫华，嘴里要说的话如鲠在喉。
　　“芫华哥……”柳菘蓝想起父亲去世那天，也是在屋内大堂，只不过那时候有灵堂，有牌位，有很多前来祭拜的人。那些人，也是对着父亲的棺木鞠了三个躬，然后进香，然后又对着母亲和他自己说一声：“请节哀！”
　　但此情此景，柳菘蓝看着周芫华，“请节哀”这三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因为，说了，生者也不能释怀。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他，你的亲人已经去世了，已经不再出现你面前，已经不再陪伴着你。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周芫华读懂了柳菘蓝眼神里的于心不忍、悲伤与无奈。他轻轻一笑，点了头。柳菘蓝对着周芫华拱手行礼，便来到楚、苏二人身边。
　　“京墨他去哪了？”柳菘蓝问道。
　　周芫华先开口，说：“墨儿守了一夜，没休息好，旧伤复发了。我让小九带他回房休息了。”
　　柳菘蓝神色紧张，着急问道：“旧伤复发？严重吗？”
　　楚陵游说，“昨夜我给他吃了空山阁特质的药，只要好好休息，疼痛暂时能缓解。”
　　苏木从怀里拿出背后拿出一支短笛，递给柳菘蓝，说：“这是我父亲死之前留给我的遗物，这是唐门的信物，也是唐门用蛊虫操作活死人的武器。”
　　柳菘蓝拿着笛子，在手里仔细打量。
　　“蛊虫？”
　　“不错。我想，我父亲当年，应该也是用蛊虫操纵了你父亲，让你父亲‘自杀’。”
　　柳菘蓝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笛子，恨不得把笛子折断。
　　他脸色阴郁，冷冷说道：“就是这个东西？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
　　苏木低下头，沉默无语。
　　楚陵游握着柳菘蓝的手，慢慢松开，把手中的笛子拿出来还给苏木。苏木接过笛子，看了一眼，又无情地将它塞到背后。
　　周芫华起身，来到三人身边，他看着柳菘蓝，温言道：“在战场上，阿纳木和唐门的人联手用蛊虫炼制出活死人。他们力量非比寻常，也很难杀死。在空山阁的帮助下，这场战虽然打赢了，但也打得很艰辛，伤亡惨重。”
　　他回头看了放在正中的两具棺木，其余三人也随之眼光望去。里面躺着父亲、兄弟，尽管在他人面前，周芫华脸色不显过多悲伤之色，但转过身后，心中的无尽悲痛，还是流露出眉眼间；在无人的角落，他才得以将悲痛释放。
　　暮色染天，余晖坠落人间，满目苍凉。周芫华送走柳、楚、苏三人，自己回到大堂继续守夜。
　　过了一会儿，管家进门，为周芫华端来一碗素面。
　　“大公子，吃点东西吧。”
　　周芫华起身，接过碗和筷子，同管家说：“周伯，您先去歇息吧。今晚我来守夜。”
　　管家叹了口气，说：“大公子，还是老奴来吧。自从回来，您都两天没合眼了。”
　　周芫华来到角落的桌子边坐下，把碗和筷子放好，说：“周伯，我没事儿。我和墨儿商量过，本想给您一份体恤金，让您回乡安享晚年。可如今，墨儿刚承爵，很多事情都不懂，父王去世后，侯府在朝中势力渐微。这个家上下一片慌乱，还得继续麻烦周伯多多帮衬。”说着，周芫华起身，朝着周管家鞠躬行礼。
　　周管家一时惶恐，连忙扶起向自己躬身行礼的周芫华。
　　“使不得使不得，大公子。这是老奴的份内之事。只要侯府还需要老奴，老奴绝不会离开。”周管家老泪纵横，“老侯爷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已经跟着他，在他身边照顾他。后来老侯爷封爵，先皇赐府……都已经六十年了啊！可如今，老奴没想到，哎……”
　　周芫华回头，看着身后的两具棺木，已热泪盈眶。他不忍去看周管家，只好说：“周伯，面等下我会吃的，还得劳烦您给墨儿熬完粥送去，今夜不必过来。”
　　管家擦了擦眼泪，点头应允。
　　“好的，大公子。”说完，躬身行礼退下。
　　周芫华转身，看着桌上的素面。麦色的面条沉浸在清汤下，上面有两根青菜，还有窝着一个鸡蛋。他拿起筷子，挑了一根面条送进嘴里，还未咽下去，眼泪已经落下，一滴一滴落进面汤里。他的身子因抽泣开始颤抖，悲痛化作食欲，呼之欲出的哭泣声被他一口一口的咽进肚子里。面很快就吃完了，可是……
　　“为什么，还是很难过？”周芫华呜咽着，“父亲，芍儿，阿芫好想你们……”
　　周京墨背着管家悄悄走出房间，来到大堂外的走廊，准备进门时，便听到周芫华压抑而克制的悲泣声。他悲从中来，迈出的脚收回，背过身，站在门前抬头看着天上。今日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胖大圆润的月亮高挂天上，月光温柔地散发它的光芒，为黑暗前行的人照亮前路。而此时的他，却觉得月光太过耀眼，又太过遥远，触不可及。
　　门后，昏暗的烛火下，在无人的角落，一张陈旧的桌子、一个空碗、一双筷子，只有一个孤独的影子陪着一个悲伤的人。

　　二月春风，画上满城青草色。各式的纸鸢翱翔在天上，此时学堂里的孩子已经放学，结伴来到郊外的草原放纸鸢。闲来无事的苏木，拉着同样是闲人的楚陵游也来到郊外放风筝。
　　临出门前，白鹤和白夫人来到二人面前。舅母往苏木手里塞了一个食盒，说：“我和蓝儿舅舅一直都想跟你说一声抱歉，先前的事情，是我们做的不好。这里面是我烙的饼，带着，路上饿了可以拿出来吃。”
　　苏木征在原地，感觉食盒里的饼透出热气传到手上，传进心里，温暖着那一处坚冰。楚陵游戳了戳他，提示他回神。苏木看着舅母，摇摇头，说：“不是的。舅母，其实一直以来该道歉的是我……但我父亲已经去世，族人也都不在了，我来替他们向你们和小蓝道歉。”说着，他后退一步，跪在地上。白鹤和白夫人见状赶忙上前将苏木扶起。
　　白鹤拍了一下苏木的肩膀，说：“傻孩子，上一辈的事情，不该怪罪到你头上。况且，你的父亲，也是身不由己。可怜你了，孩子。”
　　苏木拱手行李，郑重地说：“多谢舅舅、舅母！”
　　楚陵游看着此情此景，心里甚是欣慰，嘴角扬起，露出笑容。
　　舅母笑言：“好了！你们去玩吧。早去早回。今晚我给你们做红豆糕吃。”
　　苏木和楚陵游点头，异口同声地应“好”，便和白氏夫妻二人道别。各自牵马，同步出发。
　　二人刚到地方，便听到白子苓喊着他们的名字。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他从远处跑来，手里的纸鸢顺着风腾空而起。二人朝他走去，白子苓转身，看着天上的纸鸢，手里把着丝线，瞬间把纸鸢稳定住。
　　苏木拍了白子苓的肩膀，说：“好小子。这放纸鸢的技术可以啊！”
　　白子苓挑起眉头，撅着嘴，一脸得意的样子。
　　“那是，深得我表哥教诲。”随后，他又想起什么，说：“我表哥呢？他还没回来吗？”
　　楚陵游开口说道：“今早出门前他说，今晚会晚点回来。”
　　白子苓叹了口气，说：“自从我哥那天从酒楼回来后，就老是早出晚归，我看着这段时间你们回来了他又正常了，还想着他今天能准时回来能赶上一起放纸鸢呢。”
　　二人一愣，眉眼瞬间警惕起来。苏木出声道：“你说的‘那天’，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
　　白子苓想了想，说：“就是你和楚哥哥离开的三天后吧。他说，他要出去一趟，晚饭不用等他。那天我去找我朋友玩了，回来的有点晚，在酒楼门前看到表哥和一个穿着好看衣服的人从里面走出来。表哥好像喝醉了，还摔了一跤。我扶着他回去的。”
　　楚陵游问：“苓儿，你还记得看到那个和你表哥一起走出来的人长什么样子吗？”
　　白子苓脱口而出：“记得，他的衣服看起来就很贵，上面好像还有龙？”
　　“龙？”
　　楚、苏二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
　　白子苓回头看着二人严肃的神情，开始意识到不对劲。
　　“怎么了吗？是表哥出什么事了吗？”
　　楚陵游恢复往日神情，声音却压抑而克制，说：“没事儿，苓儿，你还能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吗？”
　　白子苓感觉手中的线抖动得厉害，把线扯了扯，回头看着纸鸢。纸鸢又高高回到天上，大眼睛俯视着大地，高贵又神圣。
　　白子苓看着，又想起了什么，说：“哦！对了，我那时上前去扶表哥的时候，那个人说了一句，夜黑风高，小心不要迷路了。我以为他是对我说的，还跟他说了声‘谢谢’。但现在想来，他好像不是对我说的。”白子苓回头看着楚、苏二人，忧心忡忡地问：“那个人是不是要对我表哥不利？我们该怎么做？”
　　不得不说，白子苓看似没心没肺的，其实，内心比同龄孩子细腻敏感。苏木心里感慨，眼前这孩子和小时候的柳菘蓝有点像。
　　楚陵游搭了一下白子苓的肩膀，以示安慰，说：“别担心，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你表哥不想和我们说一定有他的原因。我们先静观其变。”
　　白子苓内心还有疑问，但他知道，两位哥哥是不会跟自己再说什么的了。索性，先假装无知。
　　白子苓点头，说：“好！”然后又转身去放纸鸢。
　　身后的楚、苏二人一同抬头看着天上的纸鸢，高高飞翔于天地间，自由却受制他人。断了线，也许可以“天高任鸟飞”，也许落下个“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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