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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会还没开,但何爹的吹牛劲吹开了喇叭花,而且还开的很盛大。文理双第一的消息在街上一经他传播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店里下午五点以后原本的冷门突然烫起来,生意说不上如日中天但肯定是蒸蒸日上,邻里关系也变得亲密热切。健谈热情的何爹每天在树下和新交的朋友喝茶,在街角的石桌上和牌友大声笑骂,这么久了,终于算是融入进七睦街区了。
但今天放学以后店里难得的清净,树下只坐着何爹一个人,但他也不算孤单,桌上还有一颗完整的西瓜作陪。放学回来的两人看着何爹的切瓜现场,发出惊叹:这瓜不是被切开的,而是自己裂开的。原以为今天没有热闹了,没想到热闹只是来晚了。三人抱着比脸还大的西瓜啃咬时,急促的脚步声裹挟着哭闹和责骂在街道上回响。
隔壁家小孩背着书包哭喊着两边逃,家长跟着她来回追,每逢晚饭时间过后,街上都要上演这一出名为“我不要去补习班”的你逃他追大戏,真人实景演绎,很有看头。要是碰上多家同时上补习班,那场面更是了不得,整条街都是哭喊声叫骂声脚步声风声,孩子无一例外背着书包,大人则各有制胜法宝,随手就脱下一只拖鞋,但只穿一只又追不上,干脆光着脚追,体面一些的,路旁捡来一支趁手的树枝,美观一些的工具还有自家专门削好的竹枝。竹枝的挑选可有讲究了,首先要长度适中,手垂下要与脚齐平,粗细适中,轻盈刚劲,挥起来刷刷——响,还得飞得远,这些小孩一见大人转身拿法宝撒腿就跑,导致竹枝拿到手后根本追不上了,直接一扔出去,中不中不说,拿到了就得用。
但说到底总归是自家孩子,不触碰底线绝不会打,就是吓,很多小孩经不住吓就妥协着擦着泪去了。吓得多了,小孩也看穿了,连追都追不上,别说打了,跑到天黑直接回去睡觉。于是,多家同时上演奔跑吧小孩!奔跑吧家长!老是这样也不是办法,主角小孩一把抱住何文落观众,事发突然,手里的西瓜皮都来不及丢下。漂亮的竹枝抽了无辜的空气一嘴巴,簌的一声,何爸赶忙站起来拦下,何文落丢下手中的西瓜皮,侧过身护着这位陌生却实在可爱可怜的小女孩。储之启自然也吃不下瓜了,飞身进店拿来纸巾。
簌簌地又是两声,一句责怪泄出:“你们都别护着她,让我打一顿就老实了。”一说“打”字,孩子立即放声大哭。一时间,何爹和何文落不知所措了,孩子越哭越委屈,越哭越伤心。何文落把沾满西瓜汁的手往裤子上抹了抹,就抓起小孩的手擦眼泪。好可怜的乖乖呀,为什么一定要去上补习班呢?何文落这样想,小孩也是这样想。储之启半蹲在何文落旁边给小孩擦泪,越擦越多,越擦越慌,擦干净小孩的手以后,何文落赶紧往那双小手上放上西瓜。不哭了,但泪还在往外涌,但是她哭饿了,管不了这么多了,缩在何文落怀里乖乖地咬西瓜。西瓜切得太大了,重得握不住,何文落一手给她撑着,一手轻轻给她拍背,还能分出心来跟储之启相视一笑。
见状,大人不再挥动竹条了,无奈的叹气:“你这孩子,不去上补习班,钱不是白交了吗?快点过来,再不去就要迟到了。”怎么还要去啊,小孩的眼泪静静地涌出来,但手里的西瓜仍是用尽全力握着,虽然有些握不住。
何爸出来解围了,“小孩读几年级了?”
那位阿姨说:“刚上一年级。”
不说补课了,小孩又继续吃西瓜,丝毫不受影响,仿佛刚刚的眼泪都是对西瓜汁的消化。
一年级就去补习班啊?三人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收不住的震惊。
何爹有些怯怯地说:“才一年级,不用着急上什么补习班吧?”
那位阿姨可急了:“肯定要的呀,现在不学什么时候学啊,孩子的学习就要从小抓。”
何文落看看眼下这只小哭猫,哭得这样伤心也不是没道理。她正心疼着,侧脸突然僵得抽了一下,感觉不妙,果不其然,阿姨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了。
阿姨指了指他两,“都是你小孩啊?”
何文落和储之启对视一眼,听见何爹坦然又自豪地承认了,“是。”
“在哪里读书啦?”阿姨开始聊深了。
“都在一中。”提到学校,何爹的语气是克制的谦虚。
“好学校哇!”说到好学校,想到好成绩,又说回补课的事。阿姨朝女孩一伸手,“悠悠别吃啦,快点,都迟到了。”
吃块西瓜就给哄好了,小手一拉就补课去了。
何爹看着母女两走远的身影,感叹道:“真不容易啊。”说完又回头看了看何文落,庆幸道:“还好小时候没送你去补课。”
何文落点了点头诚实地说:“对啊,省钱。”她其实想说没钱,但没钱这两个字说出来像是指责,她也就说不出来了。
次日下午,风平浪静。
但店里的气压有点低,何文落和储之启在书桌前握笔皱眉,何爹在一边的收银台上抱着手机看视频,想笑却不敢笑,总之各有忧愁。
“唉。”何文落叹息一声搁下了笔。
何爹和储之启停住了动作,悄悄地瞄她一眼。但没等任何一人开口,门外就晃出一个人影。
三人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她吸引了,昨天那个“逃课小孩”慢悠悠的步子迈得很是坚定,一手握着铅笔一手拿着本子,看了一眼何文落和储之启后,她径直朝何爹走去。何爹还没弄清什么事情就先把笔和本子接过来了,悠悠用稚嫩的声音请教他:“何叔,“餐”字怎么写,我不会。教我。”
小孩说话声音太小了,一旁的何文落和储之启专注盯着也没破译出来。只好靠何爹自己解决了,谁知他把本子往何文落那一递,冲悠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不会,何叔也不会。”
“什么字啊?”何文落不解,一年级的生字词上新难度了吗?
“餐。”说完,悠悠见她朝自己露出笑容才敢靠过去。
何文落一笔一划地教写,停笔后轻声问她:“会了吗?”
悠悠点了点头接过本子,道过谢后转身就离开了。
储之启见何文落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收回,就不由自主地继续盯着看,直到他注意到一道比他更温情的目光,暖暖得让人忍不住迎上去。储之启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餐”字能把何爹打动到这个地步。
“爸爸,你书读到哪里?”何文落不禁好奇发问。
何爹既不生气也没有难堪,很是坦率,说:“小学没毕业。”
何文落一愣,她记得大伯、二伯和小叔最差都念到高中,所以她一直默认父亲和他们一样。因为他比他们更好,方方面面都是优胜。对于这一点她从未动摇,这也导致曾经积攒下了很多不解:为什么长辈总是趾高气昂地说话,为什么她的回答永远都在仰人鼻息:为什么爷爷奶奶至死都没露出过好脸色;我们是他们的家人而他们不是我们的家人……小学毕业,难字不识,“我觉得也很好的。”她有些心疼地垂下眼,却发自肺腑地笑着。何爹虽然不会写“餐”字,却没让她饿过肚子。
有些人读了一些书,读了更没用;有些人不读一点书,不读也有用。
何爹嘿嘿两声,看眼神应该是在回忆不上学时的自由乐,但留意他慢慢收起的嘴角应该是在回想讨生活时的委屈泪。他苦笑着说:“当然还是读书好。你大伯他们工作多好,稳定。”
读书当然好,但不读书就当然差吗?
不读书能去干什么和读书能去干什么?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一样的:能去体验书里写的人生,也能去创造书里没写的人生。
“但还是你命最好啊!能当老板。”何文落哄人开心的本事和气人的本事一样厉害,令人佩服称赞。
接下去的几天,悠悠带着算术题来,“落落姐姐,这题我算不对;”带着背书任务来,“落落姐姐,听我背古诗,听我背。”总之,就是比某人还要黏人。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还学会了暗示,用喜欢的食物造句,她写:我最喜欢吃西瓜。想了想又觉得这句话不足以表达她的喜欢,于是她问何文落:“落落姐姐,我想说很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要怎么写啊?”
悠悠问的声音要比平时大很多,何爹和储之启听到异常都走过来。何文落往作业本上瞄了一眼,说:“写对了呀。”
“不是这样。”悠悠皱着眉摇头,又强调了一遍:“我要写很喜欢很喜欢!”悠悠喊得更大声了,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喜欢表达得不够。
何爹和储之启相视一笑,有些无奈,却也在盯着作业本悄悄动脑:如何在一年级的水平中表达深厚的喜爱之情?
何文落把目光从悠悠身上移开,重新落回作业本上,“我知道了。”她想了想,指着“最”和“喜欢”中间的缝隙,说:“你再多写一个“最”就可以了。“
“两个“最”就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意思嘛?”
三人点了点头,悠悠拿起橡皮擦去了原来的句子。
重写造句时,她一笔一划地写,写到“西瓜”这两个字时,她书写的力气突然加重,导致“西瓜”二字比前面无关紧要的字大了一圈。何文落放下撑着脸的手,领会意思后回过头,三人相视一笑。
为了避免再次出现“追逃大战”,补习班的授课时间都改到了放学后,放学后立马就送去,前后脚的功夫根本没条件追逃。悠悠对加课已经习惯了,对在店门口写作业也习惯了。在养成这个习惯的时间段里,她和天天见的何文落无话不说,却对储之启无话可说。但其实她对储之启特别感兴趣,就是不敢靠近搭话。何文落好几次发现她悄悄地瞄储之启,现在又在偷瞄了。但储之启全当看不到,并不在意。何文落幽怨地看他一眼,眼珠一转想起两天前在店门口摔坏的此时的“契机”。等到储之启回看她时,她正捧着悠悠的脸说悄悄话:“小启哥哥很会组装汽车哦。”话音刚落,悠悠就跑走了。
“她去哪?”储之启问。
“不知道。”何文落答。
悠悠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一堆小孩,拎着一袋子汽车组装零件包围了饭桌。储之启那张脸没有笑容的时候,傲气得渗人,把那堆小孩吓得有点想退缩了,但为了心爱的汽车决定勇敢一回。几个小孩互相望了望,最后派出年纪最小的,最小孩站到储之启面前,一开口:“小气哥哥。”
说话的小男孩完全搞不清状况,仰着肉嘟嘟的脸,眼睛忽闪忽闪的,手里连两个汽车零件都差点没握紧,太可爱的错误可以原谅成是一种努力。储之启抿了一下嘴巴,虽然有点想笑,但是他作为大人,要当作无事发生,沉稳应对。一旁安坐的何文落目睹全程后哈哈大笑,憋笑的小孩和储之启终于没忍住笑起来,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最小孩也跟着笑起来,还笑成了激动的尖叫。都乐得一团遭了,再大的气都笑没了,何况是小气。
经过这件事,水果店已经彻底成为小孩活动中心了,何文落和储之启一放学,小孩们马上摆好小桌小椅,勤奋地写起作业来。小孩子写作业注意力很难集中,但在这个好胜心特别强的年纪,一起写就非要比比谁写得更好写得更快。
这奋笔疾书的架势成了三人组闲聊的话题,躺在摇椅上的何爹直起腰说:“落落,你还记不记得……”
何文落不仅记得,连他想说的是什么事情都知道。“记得啊。二年级,我写作业写到天黑都没写完,你说……”她不说了,递出一个眼神。
何爹心领神会,桌子一拍,立马气愤:“你班主任怎么布置这么多作业?明天我送你上学,问问她到底想干嘛!”
三人随即笑了,储之启从何文落身上移开目光,看向何爹,问:“真去了?”
“没有,她不让我去。”何爹话语间有些低落遗憾。
何文落收起笑容,第一次主动说起小时候,“你这算什么。妈妈还帮我写过作业呢。”
听到妈妈成功帮上忙了,自己有心有力没帮上,何爹有点不服输,但帮写作业确实有点为难他了,因为他没写过作业。
“老师让抄两次九九乘法表,天黑之后我开始抄,抄完第一遍有点困了。上楼找我妈,她在打牌,准确地说是在赢牌。”储之启很喜欢听何文落说故事,特别是有关她自己的故事,他听得很认真,很有耐心,静静地等着何文落慢悠悠地喝茶。
喝完之后,她继续说:“我和她说我想睡觉了,但是作业还没写完。她可聪明了,一听就知道我想要她干嘛。爽快地答应我,说‘你睡吧,一会我帮你抄。’我交代她,说‘你记得要倒过来抄,从九抄回一。’第二天我起床,一看作业本,她字写得比我好。”
何文落小时候好可爱,现在笑着看我的样子也好可爱。储之启有些脸红地拿起面前冷掉的茶。
何爹叹出一口气,感概到:“你妈真真好。”说完,他拿起不锈钢杯子,“这杯敬你妈。”喝完后,他想起什么,欣慰地说:“后来你就没这么让人操心了。”
何文落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储之启看出她有点心虚,觉得很奇怪,试探着问了一句:“后来作业减少了?”
何文落摇摇头,眼里很明显有话没说,但储之启问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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