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不问意

　　去往钦天监的路上，顾清晏脑海中不时闪过顾弘那小子扒着墙角看热闹时亮晶晶的眼睛，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小崽子，是他看着长大的，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

　　顾弘并非嫡出，生母位份不高，在他八岁那年便因病薨逝。先皇子嗣众多，一个失去生母、又非嫡长的皇子的儿子，在吃人的后宫处境堪忧。

　　当时，顾清晏自己也还是个半大少年，因母族势力单薄且自身“荒唐”之名渐起，在朝中并无实权，但他偏偏看不过眼。

　　他记得那个雨夜，瘦小的顾弘抱着生母留下的唯一一个旧枕头，躲在御花园的假山洞里偷偷哭泣，被出来醒酒的他撞个正着。小孩儿吓得瑟瑟发抖，以为这位名声不好的王叔要责罚他。

　　顾清晏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自己被雨淋湿半边的外袍，裹在小孩身上，然后把他背了起来，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安王府。

　　从那以后，安王府便多了一个常客。他教顾弘骑马射箭，带他溜出宫去看市井百态，在他被其他皇子欺负时，看似不经意地出面“搅局”替他解围，在他课业受阻时，找来各种稀奇古怪的杂书“误导”他，却也无形中开阔了他的眼界。

　　他从未对顾弘有过什么温情脉脉的关怀，更多的是嬉笑怒骂、插科打诨，甚至偶尔的捉弄。但他教会了顾弘如何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保护自己，如何用看似无害的表象掩饰内心的想法，更重要的是，他让顾弘在冰冷的皇宫中，拥有了一个可以暂时卸下心防、不必时刻算计的避风港。

　　顾清晏自己是一块被权力倾轧磨砺得玩世不恭的顽石，但他却下意识地，想为这株无依的幼苗，撑起一小片得以喘息的空间。他从未期望顾弘将来如何，只是单纯地，不想让这孩子过早地被这宫廷的污浊吞噬。

　　然而，如今顾弘渐渐长大，眼中开始有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野心和探究。顾清晏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

　　皇宫里，没有永远的孩子，只有永远的博弈。他只是……有些怅然。那株他随手庇护的幼苗，终究也要踏入这腥风血雨之中了。

　　“小崽子，”顾清晏低声笑骂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但愿你别学你王叔，把这京城的水搅得太浑，最后淹着自己。”

　　钦天监，观星台。

　　沈栖竹屏退了所有人，独立于巨大的浑天仪下。夜风灌满他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他的目光，穿透了璀璨的星河，落在了那象征紫微帝星的方位，以及其旁那颗愈发妖异的“荧惑”之上。

　　连日来的线索，如同散落的星辰碎片，在他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幅令人心惊的图景。皇帝顾渊的谋算，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深沉、都要……冷酷。

　　对暮云，既有相依的恩情与信任，更有对其权势与不受掌控的深深忌惮。那份超乎寻常的纵容，何尝不是一种更高级的驯化？当驯化效果不及预期，便毫不犹豫地推出苏子墨这枚棋子，以“情”为锁链，以药物为枷锁，要将这柄最锋利的刀，彻底纳入私囊，哪怕因此折其锋芒，亦在所不惜。所谓的“关心”，不过是掌控欲的华丽外衣。

　　对顾清晏，这位看似被边缘化的安王，皇帝真的不了解他的真实能力吗？未必。将“荧惑守心”这烫手山芋丢给他，既是试探，也是利用。若顾清晏能查出些什么，自然最好；若查不出，或是在查案过程中“意外”折损，对皇权而言，亦是除去一个潜在威胁。兄弟之情，在至高权力面前，薄如蝉翼。
　　·对“荧惑守心”与“麒麟”之秘：这才是皇帝最深层的谋算！沈栖竹结合星象推演、地脉异动以及王瑾、周文渊等人反常的活跃，得出了一个可怕的推论——

　　皇帝，很可能默许，甚至暗中推动了某些人扰动地脉、加剧“荧惑”异象！

　　原因何在？

　　为了彻底掌控“麒麟”，或者说，为了……“重置”麒麟！

　　沈栖竹回想起《灵宪秘章》中一段被刻意污损的禁忌记载：“……麒麟镇国，承负浩荡。然物极必反，载重难继。若遇天命更易，或主……以劫破劫，焚旧麟，启新祀……”

　　皇帝身负江山社稷，对“麒麟”代代相传、却不受其完全控制的秘术，岂能安心？尤其是他这位“麒麟”，因某些缘由，与皇帝并非完全同心。

　　与其长期依赖一个可能存有异心的“镇物”，不如趁此“荧惑守心”的天赐良机，借那些野心家之手，将旧有的平衡彻底打破！

　　让地脉逆冲，让天象示警达到顶峰，让“麒麟”承受的反噬达到极限！直至……旧麟不堪重负，“焚作祭坛雪”！

　　而皇帝，则可以在旧麟陨落、国运动荡之际，以雷霆手段收拾残局，清除掉王瑾、周文渊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宗室势力这些不安定因素。

　　同时，他或许早已备好了新的、更易于掌控的“麒麟”人选，或者，他找到了某种可以完全将国运掌控于己手，不再需要“麒麟”镇守的方法！

　　届时，他不仅是平息天象、稳固江山的明君，更是彻底摆脱了“麒麟”掣肘、真正独揽乾坤的绝对主宰！

　　好一招一石数鸟的毒计！以江山为棋局，以臣子为棋子，甚至连代表国运的“麒麟”，也不过是他谋算中一枚可以随时舍弃、换取更大利益的筹码！

　　沈栖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他一直以来守护的，不仅是沉重的秘密，更是一位心思深沉如海、视万物为刍狗的帝王！

　　那他呢？他这尊即将被“焚毁”的旧麟，在皇帝眼中，又算什么？是必要时可以毫不犹豫牺牲的祭品吗？

　　浑天仪的星轨在他眼前缓缓转动，冰冷而精确，仿佛无情的天道，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算计与挣扎。

　　沈栖竹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再睁开时，那双清冷的眸中，已只剩下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与冷静。

　　既然皇帝的谋算是“焚旧麟，启新祀”，那他便不能坐以待毙。

　　他需要更快地找到确凿证据，证明皇帝与此事的关联。

　　他需要借助顾清晏这股“野火”的力量，搅乱皇帝的布局。

　　他需要……在最终时刻来临前，为自己，也为这或许不值得守护的国运，寻一条生路，或者，找一个足够分量的……陪葬！

　　他望向安王府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

　　“顾清晏，”他低声自语，声音在风中飘散，“你说你是焚身之火……那便让我们看看，这把火，最终会烧向何方吧。”

　　夜空之中，“荧惑”之星，红芒大盛，如同一只缓缓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凝视着这座波云诡谲的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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