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君今日又打脸了吗

　　一老一少的哭声在田间格外刺耳。

　　李祈眉头猛地蹙起，伸手去扶老农：“老人家，您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老农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大人，我儿子是前锋营的士兵，年前战死在边境，尸骨都没找回来啊！”

　　他声音嘶哑，老泪纵横，身旁的孩童哇哇大哭：“官府说这荒地是分给我们的抚恤田，让我们老两口安度晚年。我们借钱买了种子，老牛辛辛苦苦犁了半载，眼见着就要收成了，魏家突然拿着旧契来要地，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李祈的指尖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低头看向老农粗糙的手，布满老茧和裂口，再看向那片金黄的稻田，忽然明白昨日的不安来自何处。

　　卷宗里只字未提“抚恤田”三字，通篇只写“农户地契纠纷”，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一场寻常争执。

　　这不是一桩简单的地契案，有人刻意隐瞒了关键信息，而这背后，或许还藏着更深的猫腻。

　　他扶起老农，语气沉稳：“老人家，按律法，的确是当以旧契为先。但将士为国捐躯，国主怎会容许他们的家人幼无所养，老无所依？此事恐有隐情，还请您放心，我定会仔细调查，还您一个公道。”

　　老人愣愣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微光，抹了把眼泪就要拉着孩童磕头：“谢官爷！谢官爷！”

　　李祈连忙拦住，扶着他起身：“不必多礼，这是我分内之事。”

　　老农千恩万谢，带着孩童三步两回头地离去，身影在田埂上渐行渐远。

　　李祈收回目光，眼底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诸位同僚，此事另有隐情，还需再查。”

　　“齐主事，这案子在户署拖了许久，”为首的刑员撇了撇嘴，语气不善，带着明显的敷衍，“旧契在手，铁证如山，何必多此一举？不如先如实结案，回头再给郑家重新分一块抚恤田便是，多大点事。”

　　“重新分田？”李祈眉峰微挑，语气冷了几分，“这田是他们用儿子的性命换来的，本是荒地，耗费心血耕种，如今即将收成，一句‘重新分田’便能弥补？再者，官府分发抚恤田时，为何未核查地契归属？这里面的猫腻，诸位就不好奇？”

　　“齐主事这是怀疑我们办事不力？”刑员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带着讥讽，“可别忘了，分地一事户署也经了手，关我们刑署什么事？你们效率向来如此，齐主事刚来不久，怕是还不了解。这案子我们已经按律法和流程核查过，我们刑署没任何疏漏。”

　　“我已向老农承诺三日内结案。”李祈语气坚定，不退不让，“还请诸位配合晚些结案，我会再查一次地契存档与抚恤田分配记录。”

　　“三日内？齐主事怕不是说笑？”刑员嗤笑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户署堆积的案子那么多，哪有时间耗在这桩小案子上？再说，查来查去还不是一样的结果。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陪齐主事浪费时间了。”

　　说罢，几位刑员相互递了个眼色，纷纷借口离去，只留下李祈一人站在田埂上，秋风卷起稻浪，簌簌作响，像是无声的嘲讽。

　　李祈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咬了咬牙关。

　　这案子显然一开始就有人刻意隐瞒关键信息，背后指不定牵扯着更深的利益纠葛。他定要查个清楚！

　　他一边默默盘算着，一边转身沿着田埂往主路走。没走一会儿，一阵活泉般的笑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李祈脚步一顿，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小河边，聚着几个孩子和大人，他们围着一个身着茜色布衣的女子，正是柳栖梧。

　　她的裙摆被风吹起，像一朵盛放的海棠花，在金黄的稻田映衬下，格外耀眼。

　　李祈眼底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平静，脚步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柳栖梧似有感应，侧首望了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也愣了愣，随即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挥了挥手。

　　薛释眼尖，看到李祈赶忙跑来：“先生！您也在这里？”

　　李祈颔首，跟着薛释一起走过去。

　　方才因老少哭声而起的自责和刑员敷衍而生的烦躁，竟悄悄消散了些，连带着紧绷的肩颈也放松了几分。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义学六子。

　　一个黄毛丫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他，小声嘀咕：“娘子的丈夫不是程先生吗？”

　　“你笨呐！”一个毛头小子立刻反驳，声音响亮，“程先生姓程，娘子夫君姓齐！我见过娘子丈夫在院里舞剑，就长这个模样！”

　　柳栖梧清了清嗓子，她连忙解释：“今日天气好，带孩子们来郊外写生赏秋，没想到这么巧，竟遇到你。”

　　李祈置若罔闻。他目光掠过学子们的画，最后落在柳栖梧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你教了两月，他们画得也不怎么样。”

　　“齐先生凭什么这么说？”一个壮实的少年立刻挺身而出，梗着脖子，义正辞严，“我们才学了两个月，能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敢问您画得如何？”

　　这孩子年纪不大，倒是护短得很。

　　李祈看着他较真的模样，竟没觉得反感，反而俯下身，目光与他平视，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气势，反倒像个温和的大哥哥：“你便是梁大柱？既然你这么问，那我画一幅给你们看看。”

　　薛释赶忙递上画板和纸笔，柳栖梧也让孩子们让出一块空地。

　　李祈接过毛笔，蘸了蘸墨，略一沉吟，手腕转动间，田埂、稻浪、小河、远山便跃然纸上，线条遒劲，构图精妙，连稻穗的饱满、河水的涟漪都勾勒得栩栩如生。

　　学子们除了牛四和杜平安，纷纷忍不住围了上来，发出阵阵惊叹。

　　柳栖梧站在一旁，眼底满是惊讶，她竟不知李祈也会画画，而且画技如此精湛。

　　似是察觉到她的疑惑，薛释在一旁笑道：“先生几乎没有不会的事，只是他一向追求完美，觉得只有做到最好，才值得拿出来。”

　　她心里一动，看着李祈笔下的秋景，技法无可挑剔，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要求自己样样出色，仅仅是因为性格傲慢吗？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比如，他要做一个无可挑剔的储君，不能有任何短板。

　　孩子们又画了一会儿，柳栖梧逐一审阅点评，指出杨狗子的线条太潦草，梅二丫的颜色涂得太满，陈直的构图可以更舒展些……

　　点评完，她让大家休息两刻，之后便坐车回去。

　　“娘子，齐先生的画还没点评呢！”梅二丫突然开口，一脸认真。

　　柳栖梧看向李祈，他早已恢复了往日高傲自负的模样，眉梢微扬，像是在说：你敢指教我？

　　她沉吟片刻，走上前，看着那幅画缓缓道：“齐先生的技法堪称完美，笔力、构图都无可挑剔，我没有什么可指点的。”

　　李祈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不过，”柳栖梧话锋一转，“画中虽有秋景，却少了神韵。画画不只是描摹外形，更要融入心境与共情。人虽然在画外，心却要站在画中，才能让观者感受到画里的温度。”

　　李祈脸上的得意渐渐褪去。

　　他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画。

　　另一边，杨狗子拉着梅二丫在河边打水漂，他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用力一扔，石头却没像预想中那样在水面跳跃，反而歪了方向，朝着李祈的方向飞来，“咚”地一声打中了他的小腿。

　　“哎呀！”杨狗子吓得脸都白了，孩子们也纷纷噤声，神色俱是一惊。

　　柳栖梧连忙走上前：“没事吧？有没有砸疼？”

　　“无妨。”李祈摇摇头，语气平淡，并没有怪罪的意思。

　　柳栖梧还是有些不放心，蹲下来想要掀开他的衣摆：“让我看看，万一砸青了……”

　　她的指尖还没碰到，李祈便弯下腰伸出手。

　　两人的手指短暂触碰，又飞快闪开，像是被烫到一般。

　　柳栖梧脸颊微微发烫，连忙移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告诉杨狗子：“下次小心些。”

　　“对不起，齐先生。”杨狗子低着头，小声道歉。

　　“没事。”李祈淡淡道，目光却不经意扫过柳栖梧泛红的耳根，心里莫名有些异样。

　　“杜平安，你怎么脸红了？”梁大柱突然问道，一脸疑惑。

　　杜平安连忙低下头，没说话。

　　休息过后，大家收拾好画具，一起坐上马车返程。马车不大，李祈坐在柳栖梧身旁，两人中间隔着小小的空隙。

　　当着孩子们的面，他们一个唤“夫君”一个唤“夫人”，认真扮演起模范夫妻，一时都觉尴尬。

　　柳栖梧平复思绪，状似随意地问道：“夫君今日是来查案的？怎么来的时候坐公车，回去的时候一个人走在田地里？”

　　“同僚还有其他公务要处理，先行离去了。”李祈没有多说。

　　柳栖梧心里清楚，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但涉及官府公务，她不便多问，只能点到为止。

　　见李祈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其他人以为他睡着了，便都不再说话，车厢里只剩下车轮滚动的“轱辘”声。

　　李祈并没有睡着，他只是闭着眼睛，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柳栖梧的话。

　　人虽然在画外，心却要站在画中。

　　这句话像一道灵光，瞬间照亮了他心中的迷雾。

　　走在田间时，他想的是：抚恤田为何会是有主地？官府分发时为何未核查？魏家的旧契是否伪造？……

　　却差点忽略了案件背后的东西。

　　稻谷。

　　魏家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等临近收成前一纸诉状交上去。怕是就等着结案后坐享其成吧？

　　此刻，案件的突破口，终于找到了。

　　车轮骨碌碌驶离北郊，车外金黄的稻田渐渐远去，车里，睡着的柳栖梧头一歪，靠在李祈的肩膀上。

　　李祈骤然睁开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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