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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艾伦总是劝亨利放宽心,但这位严谨的工程师始终无法安坐。就连清场这种在他看来与技术无关的事,他也要亲临现场。清场队由市长秘书的一位远房亲戚领头,队员们手持斧头、铁锹,像一群准备拆解猎物的屠夫,与亨利图纸上那些精确的线条格格不入。
亨利被安排在外围安全地带。按照秘书的说法,是“怕那些刁民闹事,伤了您这样的宝贵人才”。亨利内心不解,几栋摇摇欲坠的破旧屋子能有什么危险?但他终究是个文明人,没有冒险,只是皱着眉头,焦虑地站在远处观望。
“奥利弗,你都跟他们说清楚了吗?我们这可要动手了。”秘书的语调带着一种假惺惺的关切,目光落在奥利弗身上——今天,他没有穿上那身笔挺的军装,只套着一件用几块破布缝补起来的旧衣衫,仿佛想用这身打扮抹去自己的身份,与渔民们站在一起。
“能……能不能再宽限一点时间?”奥利弗的声音有些干涩,“还有几户人家,比较……比较顽固。”
“奥利弗,我跟你交个底,”秘书的假笑收敛了,他指了指身后那群躁动不安、掂量着手中钝器的队员,“劝不动,那就不光是动嘴皮子的事了。要是他们手上的家伙不小心砸到了谁,出了什么流血事件,我可不敢保证。”
就在这时,河滩那头的土路上,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开始攒动。渔民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簇拥在一起,沉默而缓慢地朝着清场队的方向压了过来。他们没有呐喊,但那无声的步伐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抗议。
秘书瞥了一眼涌动的人群,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他将脸凑近奥利弗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看你的表现了,未来的‘船老大’。是把他们平平安安地劝走,还是让这里变成修罗场……全在你一念之间。”
静默的人群没有激动,也没有呐喊。他们并非前来讨要说法,而是像即将溺毙的人,本能地朝向或许能施以援手的船只伸出手——即便那船上站着的,可能是将他们推下水的人。艾伦老爷的计划他们早有耳闻,可失去了河畔与船只,单靠一纸空文,他们该如何捱过这个冬天?
“乡亲们,别往前走了!退后吧!”奥利弗冲到人群前方,挥舞着手臂,声音在河风中显得单薄而嘶哑,“规划书已经批下来了,改变不了什么的!”
没有回应。人群像一道缓慢移动的堤坝,沉默地、固执地向前推移。他们之中,有人只是想最后再看一眼那栖身半生的陋屋,想在记忆里为这即将被抹去的故土,多留下一点温暖的念想。
奥利弗奋力跑上前,张开双臂,用身体拦在了人群最前方。涌动的人潮,这才如同遇到礁石般,停滞下来。
河岸的风毫无遮拦地吹来,冰冷刺骨,像无形的刀子,刮得人脸颊生疼。女人们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尽管孩子们比大人穿得厚实些,可在这透骨的严寒里,依旧冻得小脸发青,清鼻涕不受控制地淌下,在冷风中瞬间变得冰凉。他们躲在母亲身后,用懵懂而畏惧的眼神,望着眼前这群拿着铁锹斧头的陌生人,望着他们那穿着破旧衣服、试图阻拦他们的奥利弗叔叔。
人群微微骚动,一位长者从中缓缓走出。他是奥利弗父亲的故交,奥利弗自幼便唤他一声“叔”。此刻,这位老人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深深地、失望地凝视着奥利弗。昨夜一整晚的愁苦与无眠,化作了此刻眼中难以化解的疲惫与沉痛。当他看到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晚辈站在对立面时,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愤怒,是失望,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怒其不争”,最终都化为无言的沉重。
他走到奥利弗面前,沉默了片刻,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的第一个问题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奥利弗,你的军装呢?” 声音沙哑,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中。
奥利弗像是被击中了最柔软的部位,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低声回答:“没穿,叔。”
老人的目光更加锐利,那里面交织着痛心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为什么不穿呢?”他追问,每个字都砸在奥利弗的心上,“明明你现在,已经不算是个渔民了。”
这话如同冰镐般狠狠砸进奥利弗的胸腔,令他几乎窒息。他本以为换上这身破布衣衫,就能拉近与乡亲们之间的距离,假装一切都没有改变。此刻,他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笑自己的天真,竟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单纯的渔夫,还是孩子们眼中那个无所不能的“英雄叔叔”。
他终究垂下了头,无颜面对这些熟悉的面孔,或者说,是不敢面对即将到来的、因他而起的结局。
然而,他这副退缩的模样,反而像一桶油,浇在了长者本就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奥利弗!你有什么好愧疚的?!”长者因极致的愤怒,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声音却异常洪亮,在河岸上回荡,“你不敢面对我?那你敢不敢面对这些孩子!”
他猛地伸手指向那些躲在母亲身后、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们。
“你看看他们!你看看他们的脸!这个冬天,他们该怎么过?没了船,没了家,你让他们往哪里躲这刺骨的寒风?!”长者一步步逼近,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拳头,砸在奥利弗的心上,“你连这些孩子的温暖都给不了,你当得起他们叫你一声‘叔叔’吗?!你的荣誉呢?你的军装就是教你这样保护乡亲的吗?!”
奥利弗的话语,像一块浸透了苦水的厚重棉布,牢牢塞进了长者的喉咙,堵住了所有即将迸发的斥责。现场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剩下河风在众人耳边凄厉地呼啸。
“我……我也想保护你们啊……”奥利弗的声音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它们从撕裂的胸腔里挤压出来。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越过长者,绝望地望向那些在寒风中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可我父亲也病了……没有这笔钱,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个冬天里,被病痛活活折磨死吗?”
他缓缓环视着每一张熟悉而麻木的脸,泪水混着河风带来的湿气,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对不起大家……在最需要我站出来的时候,我选择了自私。可谁又想当个自私的混蛋呢?是生活……是这该死的世道,拿着烧红的烙铁在后面逼着我们,让我们在自己和亲人之间做选择,往哪边都是绝路啊!”
他近乎崩溃地指向身后那群沉默如铁的清收队,指向那片即将被夷为平地的家园,指向那个冰冷的、不可抗拒的未来。
“你们今天站在这里,不也一样吗?不也是被生活掐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才来这里做这最后的、绝望的挣扎吗?”
此刻,没有谁对,也没有谁错。站在各自命运的悬崖边上,每个人都只是想抓住那根能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的、脆弱的稻草。都想活,都想带着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活下去。
可难道他奥利弗今天拒绝了这笔卖命的钱,热血沸腾地站到乡亲们这边,这一切就能改变吗?不,绝不会。清收队依然会在明天、后天到来,他们依然会无情地碾过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冲突会更加惨烈,流血会更多。他奥利弗,或许能赢得一个虚无的“英雄”名号,然后和他病重的父亲一起,在下一个更寒冷的冬季里,悄无声息地冻毙在某条阴暗的巷弄。
时代的钢铁巨轮轰然向前,他们这些底层的小人物,如同铺在路上的石子。不是被无情地碾碎成齑粉,就是被迫成为这巨轮前进的垫脚石,沾染一身永远洗不净的泥泞与血污。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千年不变的悲歌,在不同的时代,总由不同的人,用相似的鲜血与眼泪,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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