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海与天之间

　　阿维斯和拉达夫人一样茫然失措。

　　她其实完全无法理解守旧派的脑回路。当她以为他们将皇室血统纯净奉为圭臬时，他们会为了阿琳娜皇后身非男子而甘愿扶持私生子上位；当她以为他们更在乎性别时，他们如今又会为了阿琳娜皇后而与皇帝百般阻挠。

　　哦，是了，瓦莲京娜说阿琳娜皇后腹中的是男孩。

　　原来只是初心不改。

　　不过他们也算是遭了报应。弗拉季斯拉夫登基后，虽然守旧派对他有所助力，但他相当忌惮血统纯净的妻子，他根本愿意将皇位传给妻子的血脉，于是不断养情妇，生下一个又一个私生子，拉达夫人不过是最出名的一位。

　　这可把守旧派气疯了，他们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指责皇帝的乖张跋扈，却又被皇帝用百般手段削弱实力，如剔除骨头上的陈腐烂肉般清除，在政治上边缘化。尽管如此，他们依旧不愿意与皇后一派同流合污。

　　很难说如今的反扑是积怨已久还是放手一搏。

　　但阿维斯还有一事不明白，这和拉达夫人有什么关联呢？她的儿子真的有机会成为皇储吗？

　　“拉达夫人，想必你已经知道真正的下毒凶手是谁了。”阿维斯还困惑着，公主却早已胸有成竹。

　　然而，面对二人的共同投来的目光，拉达夫人如芒在背，却久久不语。她面色青白，像梦游般喃喃发声：“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能不能别打哑谜……阿维斯挠头。

　　“我猜的。只有他才能让你病急乱投医地来投靠我。”瓦莲京娜怜悯地说。

　　那一刻，就连不通阴谋斗争的阿维斯都福至心灵地明白了，是——

　　“是皇帝陛下。”

　　像洪水泄了闸似的，拉达夫人体内仅存的些许生气都消失殆尽，她颓唐地靠在椅背上，假若没有外力的扶持，想必会直接滑落到地上。

　　“我秘密审讯了当初替我操办送礼事宜的侍女，她说是皇帝陛下命令她办的。他曾经想借我的手杀掉他的妻子，但没有立即成功，现在却阴差阳错地实现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我……”

　　事到如今，即便再迟钝蠢笨阿维斯也该听明白了。皇帝在情妇的礼物中下毒，如果成功了，情妇就是杀害皇后的罪魁祸首，她会被以谋害皇族的罪名处以极刑，而皇帝能以一个微不足道的情妇性命除掉处处掣肘、威胁他统治的皇后，非常划算。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皇后理所应当地对情敌保持防备，她没有在收到礼物后中招，却在过去许久后这一特殊时刻，用这把生了锈的凶器撕破迟来的真相，逼迫拉达夫人以身入局。

　　毒茶是皇后自己喝的，既是牺牲自己制造死局，也是给拉达夫人发出的警醒。皇帝暂时没有将拉达夫人推出去作替罪羊，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必要：即使找出“凶手”也不能立刻让阿琳娜皇后恢复神志，作为真正的下毒之人，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解药不在拉达夫人手中，盲目地推出替罪羊反而会引人怀疑，守旧派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等他露出一丝一毫破绽就血淋淋地咬上来撕掉一块肉呢。

　　“如果我没有猜错，十七部族会议已经对通奸罪讨论出初步结果了吧。”瓦莲京娜往茶杯里放了两块方糖，用银勺轻轻搅拌。她简直云淡风轻到令人震惊。

　　“告真仪式。”拉达夫人咳嗽一声。

　　阿维斯抬眼，这是她熟悉的领域。凛冬神殿里有一种特殊的祷告方式，是要信者口服告真果，后陈述己身罪孽过失，如有作假，如有不虔，则肠穿肚烂而亡。这就是告真仪式。

　　“非常符合守旧派贵族基调的处理方式，看来他们从中出力不少。”瓦莲京娜勾起一抹讥讽的笑，“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让妈妈恢复清醒，好让她在神前阐述真相。你暂时不会有事，拉达夫人，对于皇帝来说，现在推你出去毫无用处，他还要和你恩爱呢，看在他最喜爱的儿子的份儿上。之后就不一定了。”

　　这不是威胁，这是血肉模糊的现实。

　　“我要见妈妈，你可以替我办到吗？”瓦莲京娜抿一口醇香的红茶，放下杯子，银器相击声音清脆。

　　这本来就是她们早已说好的事，瓦莲京娜并非徒劳的重复，她只是想借此改换个话题。虽然她同情这位被她父亲所蒙骗而落此进退两难之境地的贵妇人，但她心里不好受，她早对父亲的凉薄冷漠有所预料，可现实的残酷依然给予她迎头一棒，敲打得她太阳穴刺痛。

　　妻子、情人、儿女……原来他都不在乎，幸好她早就过了在乎的年纪。

　　身旁的阿维斯悄悄侧前挪了半步，将自然垂下的手臂贴近她，她很想像往常一样揽住抱在怀里，汲取些许令她安心的暖意。

　　“阿琳娜会死吗？”

　　拉达夫人的话让她吃惊，沉吟片刻，她回答不出来这个同样令她发慌的问题，只说不知道。

　　问话的夫人似乎并非真心要给明确答案，她赤红的指尖捏着手帕擦了擦干涩的眼角，留下一句她会尽快找机会带公主进宫，让她们先在宅邸里藏好的话就匆忙离开了。

　　拉达夫人落荒而逃后，瓦莲京娜也不再顾忌外人，她如愿以偿地抱着阿维斯的胳膊，脸颊埋进贴身侍女的臂弯里。阿维斯只能被迫躬身靠近她，看不清公主的神情，只能隔着布料感受公主一起一伏的呼吸。

　　许久许久，久到阿维斯腰肢都酸痛了，久违的日光在色彩斑斓的花窗外再度消失，夜幕降临了。公主的声音才闷闷地从她怀里响起：“阿维斯，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阿维斯眨眨困倦地眼皮，思考一会儿她该从何讲起后，她就开始大肆为她的旅途添油加醋，直到讲到她因为秘法卷轴失效而意外坠入死龙禁域后，瓦莲京娜吓得当场从她怀里跳起，心惊胆战地检查她的伤势。她只好无奈地制止公主的动作，告诉她她遇到了个好心的魔法师伸手相助。

　　“可秘法卷轴怎么会失效呢，这不应该……”

　　阿维斯没来由地回忆起安尔玛说，她的秘法卷轴不是失效而是本来就残缺。看来瓦莲京娜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张了张嘴，犹豫许久还是决定说：“只是我比较倒霉吧，已经没事了。”

　　然后她继续说她的经历，旅途的后半程陆续加入一个又一个新面孔，她讲得口干舌燥，讲到最后将费奥多尔公爵的传讯魔石塞到瓦莲京娜的掌中，完成她的任务。

　　阿维斯走出拉达夫人为她们准备的住处，这是男爵夫人宅邸里远离主要活动区域的一个偏僻房间，早在她们来到前就提前收拾好了，看来拉达夫人早有打算。她没有旁听的打算，像往常一样在外守候，假如瓦莲京娜有需要安排给她的任务，她会抬声喊她进去。

　　而现在，除了等候外，她还有另一个疑惑——

　　安尔玛和摩达尼亚怎么还没到？

　　料她也想不到，牵挂的两位伙伴正在迷路。

　　“感应到是这个方向没错啊，怎么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安尔玛仰起头，看鳞次栉比的屋檐相接间框出的一片有限的天空，已经完全暗沉下来了，代替星星闪耀的是万家灯火。脚下的路坑坑洼洼，每一处不规则的凹陷都蓄着融化的雪水，街道两旁的缝隙还有未清理干净的积雪，稍不注意就会脚滑摔个狗啃泥。

　　要是白枝在，大抵会毫不犹豫地一把接过他的追踪魔法，指望安尔玛能在陌生的地方找对方向不如相信自己的技术。可惜现在陪在他身边的不是经验老道的白枝，而是懵懂无知的随从摩达尼亚。他不会魔法，更不会擅自挑战安尔玛的权威，所以只能干看着魔法师大人在同一处地方打了不下三次转。

　　“我们好像走到了贫民窟。”摩达尼亚发言。

　　安尔玛环顾一圈四周的景观布置与来往人群的装束打扮，认同了他的猜想。贫民窟显然不会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皇帝情妇会在的地方，答案很明显了，他追踪到了一个完全相反的地方。

　　该死，他的信使也不在。安尔玛懊悔万分，转念一想即使信使在也没用那小鸟才刚学会怎么找对帝隆梵多的方向呢。

　　“欸，外乡人，你们已经在我铺子前路过四次了，是还没想好要打什么器具，还是迷了路？”

　　一个爽朗清冽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安尔玛和摩达尼亚闻声望去，是一个倚靠在铁匠铺前柱子的高挑男性，目测二十来岁，衣着整洁干净，袖子挽起，露出肌肉线条清晰的手臂。安尔玛仔细打量他雄厚的上半身，按照经验归类到铁匠这一行当，但是平心而论，他的脸更像彬彬有礼的骑士。

　　“是迷路了。”安尔玛淡淡地回答。

　　“是要去哪儿，我可以指个路。皇城内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白曜宫除外。”

　　安尔玛刚想找口拒绝，远处突然有个小孩踩着飞溅的泥水冲他们跑来，嘴里还大喊着：“亚历山大，维克多军官叫你过去！”

　　气质像骑士的斯文铁匠直起身，视线追随着眨眼间靠近的小孩，嘴里不耐烦地呵斥：“我不是说了天黑后我不干活？”

　　“这你自己去说。”小孩也恼火，头一摆耍赖不干了。

　　“行叭官老爷惹不起。”铁匠长吁短叹的，一边扭动肩膀关节放松一边往小孩来的方向大步走去，走出两三米后他似乎又想起原地还有晾着的陌生人，转过半个身子与他们对视。

　　安尔玛确信这不是在对着自己说。

　　“如果你需要打造兵器，可以来找我。我的手艺有目共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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